家族八景

第一卷 青春贊歌

類別︰ 作者︰筒井康隆 本章︰第一卷 青春贊歌

    七瀨來到河原家工作已經兩個星期了。但是完全沒有和這家人進行過通常意義上的“心靈交流”,就連可以稱得上“談話”的對話都沒有。有的全都是居高臨下的命令,七瀨也只是不斷把吩咐給她的家務做掉而已。當然,這樣子對七瀨來說也是輕松的。

    雖然說是家庭,其實河原家也只有丈夫壽郎和主婦陽子兩個人。

    短短兩周的時間里,盡管沒有類似“心靈交流”一樣的交談,七瀨還是受到陽子性格和思維模式的很大影響。陽子是具有強烈個性的人。至今為止七瀨去過的所有家庭里,不管哪家的主婦都沒有她那樣強烈的個性。

    一開始七瀨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受影響了,只是以為被陽子的強勢自我壓倒,一時受到了沖擊而已。但是兩周後的某一天,七瀨在回顧自己的思考過程時,在其中發現了明顯的陽子特有的模式。

    自己單方面接受的,不僅只有那些居高臨下的命令。

    那一天,過了中午的時候,陽子對小個子的七瀨下達了言簡意賅的命令︰“今天晚上我老公應該七點回來,你在那之前把晚飯做好。炒個肉片和青菜就行,我不吃。然後把我老公冬天的衣服拿出來,就是褐色的那件,拿熨斗燙一下。我九點回來,我老公問的時候就這麼跟他說。等他問了再說。”

    陽子的話很生硬,不過這種說話方式卻很適合個子高、又很干練的她,這樣反而更襯托出她的女性味道。

    不過,連綿不斷地流入七瀨心中的陽子的思維模式卻是非常具有邏輯的,可以說十分男性化。七瀨出于對陽子的興趣,一直都沒有開啟保險。

    陽子對七瀨毫無興趣。在她的意識中,吩咐七瀨去做的事、高效的說話方式、對這個名叫七瀨的十八歲女佣最有效的命令方式,總是如同化學方程一樣緊密結合在一起,而且不斷變換形式。她的思維猶如經過三稜鏡的折射一般發散出許多火花,就連曾經在各處接觸過許多優秀頭腦的七瀨也不禁咋舌不已。

    由于受到陽子的影響,七瀨更容易感應她的意識。而且陽子的精神力非常強,簡直不像女性。慢慢地,七瀨可以從更遠的距離讀取陽子的內心了。

    既有具備強大精神力的人,也有只能發散孱弱精神力的人,七瀨發現這一點,是在她知道自己具有讀心能力幾年之後。那是她剛剛滿十歲時候的事。在解除保險、窺探他人心靈的時候,她發現有些意識格外強大。

    當然,很多時候都是因為那些人的精神構造與七瀨特別相似,比如說是她的近親;或者是在散發強烈的意識或情緒的時候,比如懷有強烈的嫉妒、愛戀、欲望等等。

    但是也有不屬于這些特殊情況,而是經常向周圍散發強大精神力的人。這樣的人雖然不多,但也確實存在。比如河原陽子就是其中之一。

    陽子駕駛象牙色的跑車出門後,七瀨從衣櫥里取出壽郎的西服開始熨燙。這件冬衣似乎是好幾年前定做的了。

    壽郎畢業于一流大學,在政府部門也位于精英行列,絕不是對外表馬虎的人。他為什麼沒有新衣服呢?夏季穿的西服只定做了一件而已。七瀨不禁認為這有可能是對陽子亂買衣服感到不滿的表現。

    河原家坐落于新興都市郊區的別墅區,是一幢歐式建築,房子附近有連通市中心和其他中小都市的高速入口。陽子總是開著她的跑車在這條高速路上飛馳,而七瀨的心總是在追趕陽子向市中心急速遠去的意識。

    “今天能跟到哪兒呢?”這一天,七瀨一邊機械地熨著衣服,一邊追隨陽子的意識。

    雖然七瀨告訴自己這是為了檢驗自己能力的界限,但其實也是為了能夠一直觀察陽子那富有魅力的意識吧。當然,陽子去哪里、去和誰見面,在她出門之前七瀨就知道了。

    陽子要在市區買東西,順便去見她年輕的男朋友。或者可以說是去見男朋友,順便買點東西。反正在陽子的意識中,這兩項行為的意向復雜地交織在一起,到底哪個的重要性更大一點,七瀨無從判斷。這曲折的心理本身,正是七瀨覺得陽子的意識最富魅力的地方。

    陽子的意識此刻也還在曲折地變幻著,逐漸離七瀨遠去。(vogue、young pilot、ue什麼都沒有,再去剩下兩家好了。就這麼定了。)

    這個想法與陽子特有的確定印記一起被刻進她的心里。(這樣的話,和小修——大學四年級學生,頭腦聰明,運動員,感情敏銳、內向,易受影響,意志薄弱——的約會地點也放在vogue附近吧。)

    不可思議的是,精神感應力的強度和障礙物完全無關。不管對方和七瀨之間隔了多少堵牆,或者對方坐在車里——相當于在室內,感應力也和完全沒有物體阻擋的時候一樣。強度只和距離有關。

    上了高速後大約八公里的地方,陽子發出的精神力急速減弱,之後便只剩下斷斷續續的片斷抵達七瀨的心。

    (菅沼皇家酒店、西黑峰山莊。)(去哪兒呢?)(要說不引人注目……)

    陽子的思考從七瀨心里消失了。

    七瀨嘆了口氣。為什麼嘆氣,七瀨自己也不是很明白。

    “不過也不錯了,”七瀨感覺自己是在給自己的嘆息找借口,但還是自言自語地說,“前天在五公里的地方就消失了。”

    事實上,對于七瀨來說,人妻出軌的心理並不是多稀奇的東西。

    和陽子說的一樣,壽郎在七點整準時回來了。本來壽郎只要沒有別的安排,為了看新聞,他必定會在七點回來。

    看著電視吃完晚飯的壽郎終于發現陽子不在家,但他並沒有問七瀨陽子去哪兒了。他也把七瀨當成普通的十八歲小姑娘無視了。

    (哼,又和小白臉去玩了吧。真麻煩。已經三十七歲,不對,三十八了吧。)

    然而壽郎擔心的並不是自己嫉妒妻子出軌而導致家庭不和,也不是對于她的浪費導致經濟拮據而感到不安。他擔心的僅僅是陽子的出軌有可能被政府部門的同事和上司知道。

    七瀨窺探他的內心,一開始曾經簡單地認為壽郎是冷淡的男人,陽子和別人廝混也是因為他的冷淡。但是到了今天,她開始發現事實恐怕遠比這要復雜得多。

    現在的七瀨認為,這對夫妻具有其他任何夫妻身上都看不到的極端個人主義。七瀨原本以為,所謂個人主義也好、相互尊重也好,這些詞都是那些知識分子家庭為了保持表面上的和睦,同時也是為了說服自己而隨便說著玩的。

    壽郎慢慢品味著餐後水果和咖啡,繼續看電視。在他的意識中,斷斷續續地浮現出與電視節目毫無關系的思緒——那是對妻子陽子的批判。

    七瀨一邊收拾餐桌,一邊饒有興趣地窺探壽郎的心。她想知道自己之外的人對陽子會有怎樣的評價。

    陽子的邏輯性思維全部與她自身的行動密切聯系在一起,而壽郎的思維即使可以說同樣具有邏輯性,但又非常具有文學性,始終貫徹著一種對他人的道德的批判。七瀨之所以無法喜歡壽郎,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什麼都不做的人去批判采取行動的人,七瀨一直都不喜歡。在七瀨看來,那都是老頭子和失敗者的表現。就算他人做了出軌、偷情之類與社會道德認知相悖的行為,七瀨也不能容忍失去了年輕之心的人去批判他們。

    (她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紀了。)(都半老徐娘了,還學小姑娘和男人廝混,她也不想想有多丟人。)(明明是那麼聰明的女人,一輪到自己就糊涂了。)(到底是女人啊。)

    今天晚上該向壽郎說點什麼吧,七瀨想。對于通過行動盡情享受人生的陽子,七瀨產生了共鳴。面對壽郎的批判,七瀨不禁產生出想要為她辯護的強烈心情。

    如果自己開口為陽子辯護,將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七瀨沒有去想。她甚至認為,就算是表面上的夫妻關系趨于惡化,那也不錯啊。對于只在內心批判他人來讓自己滿足的壽郎,七瀨已經不想忍受了。

    盡管有可能被陽子訓斥,盡管壽郎什麼都沒有問,七瀨還是趁著時鐘敲響八點的時候,裝成剛剛想起來的樣子說道︰“對了,夫人說她九點回來。”

    “哦,九點啊。”壽郎剎那間露出冷笑。(反正又是去會小白臉了吧。)

    “夫人非常漂亮,”七瀨緊接著說,“而且還很年輕。”七瀨盡量裝出天真的小姑娘模樣,像是對美麗的夫人十分向往似的。

    不過壽郎似乎輕易地看穿了七瀨的心思。(哎喲,原來是老婆的戰友啊。)他慢慢抬起頭,打量七瀨。(這麼說來,老婆的行為還真和這個十八歲的小姑娘很像。)

    到這時候,壽郎才開始將七瀨視為女人。第一次被作為女人打量的七瀨,知道壽郎的興趣完全不在像自己這樣的年輕女孩身上。

    (真瘦。)壽郎一邊觀察七瀨一邊想。(皮包骨頭。這有什麼魅力啊?最近的小姑娘全都是這種類型,而且還宣傳說這樣子才有魅力。時裝模特也全都是這樣。所以現在流行的衣服也都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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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子也非要穿這種衣服,也不看看自己的身材,真無聊。為什麼中年女性就不能炫耀豐滿成熟的肉體呢?未成熟的青澀小姑娘到底哪里好了?)

    壽郎心中浮現出若干富態的美女,特別是倫勃朗•哈爾曼松•凡•萊因[1]、皮耶爾•奧古斯特•雷諾阿[2]等人喜歡畫的類型——那種母性的女性。(對了,那些藝術家大概也對瘦小干枯的小女生沒有任何興趣。)

    七瀨意識到壽郎具有強烈的俄狄浦斯情結[3]。

    “你覺得她漂亮的心情我也不是不明白,”壽郎的眼楮終于落回到電視上,緩緩地說,“但那不是中年女性的美。”

    說完這話,壽郎立刻意識到自己不該跟這樣的小姑娘一般見識,于是苦笑起來。

    “幫我把茶送到書房去。”壽郎帶著一絲慚愧說了一句,便站起身。

    七瀨隨後把茶送到書房,只見壽郎眼楮望著攤在桌上的管理培訓書籍,頭腦中依然在考慮中年女性的美。(那種量產的衣服全都是按青年女性的腰身尺寸制作的,可是她陽子覺得定做衣服是上年紀的人才會做的事,寧可身子被勒著也要到處買那種衣服穿。搞得更難看了。)

    壽郎這種思考邏輯的背後,是他最近遭遇屈辱的記憶。他去商場買褲子的時候,發現都是面向年輕人瘦削體形的衣服,店員看到壽郎不知所措的樣子,輕蔑地笑了。

    (經濟上終于穩定寬裕的中年男女,為什麼要犧牲典雅的風格和豐滿的女人味,去買面向年輕人制作的量產商品呢?那不是盲從于年輕人嗎?從定制服裝開始,成熟的男女從簡單劃一的年輕流行模式中獲得自由,從而得以主張自己完整的個性,難道不是嗎?)

    壽郎在內心不斷重復自己的理論,七瀨不禁認為這是正在失去青春的人拼命尋找借口的表現。

    實際上對服裝並不是太關心的壽郎,如此拘泥于“適合中年人的服裝”的背後,除了尋找批判陽子的證據這一理由之外,他的潛意識也應該在以某種形式發揮著作用。

    七瀨從充斥著壽郎理論碎片的書齋來到昏暗的走廊里,不禁苦笑起來。

    她回到餐廳看了一會兒電視,房間一角的電話響了。

    “您好,這里是河原家。”

    “啊,娜娜,是我。”陽子的聲音。

    掛鐘剛好指向九點。

    “出了點事故。”陽子說。

    “啊!”七瀨倒吸了一口氣。在電話里無法讀取對方的心靈。

    “不過不是什麼大事故。回來稍微晚一點,幫我跟我老公說一聲。”陽子的語氣還是和平時一樣干練。

    “受傷了嗎?”

    “我沒事。就這樣了。”電話掛了。

    從陽子的那句“我沒事”判斷,一定有人受傷了,七瀨不禁驚慌起來。陽子持有a級駕照[4],至今為止從沒有發生過交通事故。是不可抗力造成的事故嗎?還是陽子的心理狀態導致了事故呢?

    “不可能的。”七瀨強烈地否定了這一想法。陽子的性格很少會動搖。七瀨不願去想她的精神狀態居然會不穩定到引起交通事故的程度。

    七瀨去書房向壽郎報告,壽郎瞪大眼楮回過頭。“事故?”(終于還是惹出事了。都那把年紀了還非要開跑車,當然要出事。)

    “不過,夫人說沒有什麼大事。”

    “是嗎,”壽郎點點頭,“既然如此,肯定沒有什麼大事了。”

    壽郎素來就相信陽子的話,現在之所以這樣自言自語,似乎是要努力讓自己安心。同時,七瀨也是第一次發現壽郎的心理也挺矛盾的,他是以批評者的身份愛戀著陽子。

    壽郎和七瀨面面相覷了好一會兒,茫然無語。

    壽郎在思考陽子回來的時候到底是該安慰她還是訓斥她。以壽郎的性格來說,不管內心如何批判陽子,一旦陽子回來,當然要去安慰她的。然而今天晚上他傾向于想要訓斥她。原因大約在于自己的挑撥吧,七瀨想。

    “我去客廳等夫人。”七瀨說完,關上了書房的門。

    壽郎對七瀨的話仿佛充耳不聞,他一邊盤算該如何訓斥陽子,一邊繼續茫然無語。

    過了十點,七瀨的心中終于感受到陽子的意識,她正在高速路上向這里靠近。與平時不同,那意識十分混亂,很難讀取出到底發生了什麼。陽子明顯很疲憊,而且心情很糟糕。

    不好,七瀨想,陽子那麼心高氣傲,在她心情不好的時候,壽郎要是再擺出一副“你自作自受”的臉去訓斥她,她肯定會火冒三丈。而且隨著陽子的意識逐漸變得明晰,七瀨一點點弄明白她心情不好的原因,這讓七瀨更加坐立不安。

    陽子被那個她認為優柔寡斷、意志薄弱的男友小修放了鴿子,而且在vogue中也沒有買到合她身材的衣服。于是她一個人去看了電影,結果又對那無聊的電影生了一肚子氣。

    回家路上,有個醉漢突然從旁邊的人行道沖上快車道,撞到了車前燈。還好車速不快,醉漢沒受什麼大傷,但陽子還是被帶去了附近的交警隊,狠狠折騰了一番。

    “哎呀,真可憐。”對于自尊心很強的陽子來說,這是多淒慘的一天啊,七瀨長長嘆了一口氣,低聲自語。

    回到家的陽子疲憊不堪,臉色十分蒼白。

    “你看看,你一直以為自己能和那些小年輕一樣開車,可是反應已經沒那麼快了,蹭到人了吧。”來到客廳听陽子說了情況的壽郎帶著也讓七瀨听听的潛在意圖,馬上開始了訓斥。

    “那人喝醉了,”陽子不耐煩地回答說,“是他的錯。不然我能這麼早回來嗎?”

    陽子嘴里雖然這麼說,但似乎還是因為壽郎的話受到了打擊。(我真的上了年紀、開車技術變差了嗎?這麼說來,要是以前的話,還有那麼遠的距離,應該足夠躲開的。)

    不過她立刻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是的。只是因為我今天特別急躁。)

    無從知曉陽子心理的壽郎,還在繼續著絮絮叨叨的訓斥。“跑車本來就是年輕人的玩意兒,你非要去開,還以為自己能返老還童嗎?大錯特錯啊!而且你是女的,年紀越大,女人的駕駛技術比男人下降得更厲害。年輕人的事故率雖然說是最高的,但都是超速引起的事故。中年人發生的事故,明顯都是反應遲鈍導致的事故。年輕人因為還沒成年,不知道負責任,可你已經是中年女性了,不能也沒有社會責任感吧?”

    別再說了,七瀨一個人暗自著急。她甚至盼望陽子能反駁幾句。

    但是今天晚上的陽子連反駁的力氣都沒有了,結果必然是壽郎的訓斥沒完沒了地繼續下去。

    “好了,讓我睡吧,我太累了。”陽子終于說。

    陽子說出這麼軟弱的話,七瀨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那是陽子的本心。

    她還是處于意氣消沉的狀態,一邊暗自揣測丈夫的想法。(他為什麼對于“年輕”這麼介意呢?他不像我這麼喜歡“年輕”嗎?還是嫉妒我顯得年輕呢?)

    “好吧,去睡吧。”壽郎總算這麼說了,“不過,別再開跑車了。”

    陽子對于壽郎的語氣有點吃驚——那和他平時的語氣不同。“這是命令嗎?”

    壽郎剎那間又恢復到平時的軟弱,有點驚慌。但立刻又虛張聲勢地回答︰“對,是命令。”

    這天夜里,陽子臥室中不斷發散而來的自我意識更加強烈,讓七瀨飽受其苦。

    陽子為了撫慰自己受的傷,要將那強烈的自我[5]變得更強。被指責說她已經不再年輕、已經上了年紀,對陽子的自我造成了很深的傷害。因為她的自我是與她的年輕緊密聯系在一起的。青春時代,她就是世界的中心,她就是“青春”。換言之,對她而言,“青春”才是華麗舞台的主角,而“中年”只不過是配角而已。所以承認自己人到中年,就等于拋棄了她的自我。

    (我被小修無視了嗎?)(青春不再是我的了嗎?)(我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嗎?)(從今往後,我只能扮演配角了嗎?)她顫抖著強烈地否定了這個想法。(如果那樣的話,我寧願去死。)

    陽子似乎輾轉難眠,所以七瀨也難以入睡。她也無法開啟保險,從心中切斷陽子的意識。那意識中伴有強烈的緊張情緒,讓七瀨無法移開自己的視線。

    第二天早上,壽郎出門上班兩小時之後,陽子起床了。

    “給我杯咖啡。”她坐在廚房桌子對面。

    七瀨悄悄窺探她的心,發現她在早晨的三面鏡中看到自己臉上滿是疲勞之色,又一次受到劇烈的沖擊。

    陽子睡眠不足的臉映在三面鏡中,明顯是一張妄想抓住青春的丑陋臉龐,襯出主人的卑鄙意圖。疲憊的肌膚和松弛的臉頰所代表的三十八歲的女人年齡,如今已經露出獠牙,公然向主人宣戰。

    將她逼到這種可怕狀態的是壽郎,七瀨想。陽子本來因為她的強大自我和飛速運轉的大腦,從來沒有意識自己人到中年的事實。讓她認識到這一點是壽郎的不對。

    然而在另一方面,七瀨心中更深處的理性之聲卻告訴她,並非如此。那聲音說︰正確的是壽郎。可是不知為何,七瀨不想听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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