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宮中的血腥殺伐暫時塵埃落定,渭水河邊又開滿了新一年的嫣紅桃花,**淡蕩,遮掩人世間一切血腥。
“嘗嘗這些荔枝果,新鮮味美,”呂後笑著道。
張嫣伸手捻住一只荔枝,捏破果殼,露出乳白的果肉,送入口中嘗了,彎著眼楮笑道,“果然很鮮美呢!”
“是呢,”呂伊也捻起一個荔枝,笑著道,
“這是南越新進上來的。”較之前些年的身條,她又抽長了一些,今日著的是她平日最愛的黃襦綠裙,嬌美怡人。
“听說呀,此果離枝三日便失去鮮味,所以得名‘離枝’,南越王派人一路快馬奔馳,才進獻了幾簍子到長安呢!”
呂後吩咐道,“揀半簍荔枝送到東宮去,剩下的收拾收拾,留下一盤子,其余的待會兒讓阿嫣帶回去侯府,給元公主嘗嘗。”
宮人屈膝應道,“諾。”
呂伊眨了眨眼楮,起身笑道,“姑祖母,那些個宮人手腳笨,不如我去東宮送荔枝果,一會兒再和阿嫣妹妹一塊出宮,送到魯元姑姑那去吧。”
張嫣繞過酒池,遠遠的見董瑚身邊的宮女羨星提著雲紋雙耳廣口圓肚暖壺在殿下廊廡而行,暖壺中泛著淡淡的藥湯味。
“怎麼,太子妃身上不爽快麼?”
羨星抬頭,見是張嫣,忙屈看屈膝,“張娘子安好。太子妃這幾日有些心悸,王太醫開了一帖湯藥,奴婢奉命去膳房取回來,侍候著太子妃服用。”
張嫣嘆了一聲,“原來這樣啊!”
她登上東宮,從宮人掌起的珍珠簾子下進了太子妃起居的內殿,“舅母瞧瞧,誰來看你了?”
殿中西施浣紗畫屏之後,董瑚霍然回過頭來,見得她的時候面色亮了一亮,欣喜喚道“阿嫣。”
她皺著眉小口小口的喝著灰褐色湯藥。
“舅母這是怎麼了?”張嫣問道,“沒听說你從前有心悸的毛病啊。”
董瑚的面上瞬間變的慘白,“啪”的一聲,將藥碗扔到漆盤之上,抓著張嫣喚道“阿嫣,”用力的指尖都有些發白,渾身發抖,
“你知道麼?淮陰侯是生生被竹簽戳死的。听人說,死後拖出尸首來,眼楮都在流血,還是睜的圓圓的。”
“噯?”張嫣訝異低呼,
淮陰侯韓信被誅殺一事,她在宮外也听說了。因著前世的記憶,也知道一些,因此並不覺得多麼驚懼。只是一代戰神韓信天縱英姿,最後竟如此慘淡收場,當真是造化弄人。
董瑚柳葉眉微蹙,瞧著她的神色,問道,“阿嫣,你怎麼一點都不怕?”
“太子妃,”香蓮捧著一個朱漆雲紋漆盤進來,笑道,“呂五娘子奉皇後娘娘的命,送來了這盤荔枝。”
“拿走,”董瑚猛的揮手,眉宇間滿是厭惡之色,“我才不要她送過來的東西。”漆盤 當一聲落地,鮮亮圓潤的荔枝果子滾的滿地都是。
張嫣驚呼,“舅母,你這是怎麼了?”
董瑚抱著自己的手肘,逡巡著她面上神情,見她神情怯怯,眸子純良,半響之後,方呼了一口氣,神情安慰。“是我想太多了。你還只是個七八歲的孩子,小孩子哪里懂那麼多呢?”
想起當日情景,眸中又顯出驚懼厭惡神色,“伊娘也不過是個十歲的孩子,就可以那麼老辣,那麼狠。”
“那一天,”她說起當日宮中情景,“百官入宮恭賀,我也大夏殿給母後道喜,道的時候,淮陰侯在大夏殿外候著,甦摩姑姑過來請他,說皇後在鐘室接見眾臣,就候著淮陰侯了,淮陰侯將信將疑,這個時候呂伊出來,一身黃襦綠裙,像一只穿花蝴蝶似的笑著說,姑祖母已經是候著很久了,遣她來催催。”
“她笑的那麼干干淨淨,坦坦蕩蕩,我沒有看出半點不對。淮陰侯大約也是不相信這麼小的女孩兒能作假,便終于跟著去了。”
“我本來都要走了,忽然想起來有事要問一問母後。就去鐘室尋母後。到了鐘室外頭,就看到三個宮監將淮陰侯的尸體拖出來。渾身都是血窟窿,連眼楮都戳了個大窟窿,汩汩的流著血,偏偏還睜著眼楮,死不瞑目。當時我就嚇的叫了一聲,昏倒過去。”
張嫣閉了閉眼楮。
董瑚,你想要什麼樣的生活呢?
這座漢宮本就是風雲際會,不時有腥風血雨,你若只想要風花雪月、平安喜樂的生活,當初根本就不應該嫁進長樂宮。
董瑚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兀自在絮絮道,
“伊娘她根本就是知道皇後要殺淮陰侯,還是可以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笑的那麼干淨,那麼甜,好像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天知道,她才十歲,我十歲的時候,在做什麼呢?每次想起她在我面前也是這麼笑的時候,我就不寒而栗。”
“可是她們說,淮陰侯是想要謀反的呀。”張嫣開口道,她偏著頭,一片純稚,“如果淮陰侯要謀反的話,定會傷著阿婆和舅舅的,我管不了其他的,我只要我阿婆和舅舅安好就好。”
董瑚怔了怔,長長的睫毛眨得一眨,“嗯,”她微弱的重復,“只要太子安好就好。”
湯藥的安神效用發作,董瑚躺在榻上,安然的睡了,張嫣瞧了一眼她美麗但蒼白的容顏,從東宮步出來,看見在宮階之下徘徊的呂伊。
不過分別了片刻工夫,呂伊依舊是一身黃襦綠裙,鮮亮亮像穿花無邪的蝴蝶。裙子依舊是適才那件綠間裙,上襦卻換了一件,適才那件上繡的是雲氣紋,如今卻是綠花葉子,映襯著清清的瓜子臉蛋上漆黑靈動的杏眸,仰臉一笑,**燦爛,清新爽朗,“太子妃身子好些了麼?”
“好些了,不干身子的事,”張嫣意味深長道,“是心疾。”
呂伊坐在朱輪華蓋車上,和張嫣一同從西闕出了長樂宮,到了尚冠里的宣平侯府,將荔枝獻給了魯元,又傳了幾句皇後的話,進退得宜,風範正好,直到進了張嫣的明月苑,方沉下臉來,不肯再笑,“太子妃都跟你說了吧?”
她倔強的側頭看著室中琴台,“你是不是也和她一樣覺得我很可怕?”眸底已經現了淡淡水光。
張嫣垂眸,長長的睫毛一眨,猶如翩躚落蝶,“你總是替別人將話說盡了。我不管你做了什麼,淮陰侯欲謀反是事實,你幫了阿婆的忙,不管贊不贊同,為人子佷者,我只有謝你的分。”
呂伊怔了一怔,忽的哇的一聲哭出來,抱怨道,“哪個天生想害人了?那個時侯淮陰侯不肯過去,我不出來,誰誑他過去?太子妃麼?我也很害怕啊,還不是得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笑。她干干淨淨的看熱鬧,倒反過來怪起我來了。”
她將頭枕在膝蓋上,哭的委屈,聲嘶力竭。
張嫣嘆了口氣,遞給她一塊帕子。
呂伊一把搶過,在臉頰上胡亂擦了擦,繼續放聲大哭。
這一哭便哭了大半刻鐘。
呂伊漸漸止住哭聲,就著解憂打來的熱湯洗了把臉,將擰干的帕子蓋在面上,沉默不肯說話。
張嫣命解憂取來靈徽膏,笑道,“這是太子舅舅給我的膏藥,說是去淤止腫最是靈驗,你敷一些在眼楮上吧。”
呂伊接了藥膏,含糊道一聲,“謝了。”鼻音濃重。
靈徽膏果然十分靈驗,她敷了不過一刻鐘,攬鏡自照,眸邊紅腫就消下去很多,不仔細看已經看不太出來了。
天色漸漸晚了,呂伊從明月苑中出來,登上回宮的宮車,一溜串的風燈掛在宣平侯府檐下飄蕩,投下暈黃火光,照在她的頰上,半明半暗。車簾掩下的最後一剎,呂伊發力喊道,“阿嫣。”
“我決定暫時不討厭你了!”
站在門前相送的張嫣一瞬間險些咬到舌頭,目送宮車沿著尚冠前街而去,啞然失笑,想起年余前那個跺腳喊“我最討厭你了!”的女孩。
真是個別扭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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