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文針對史上的孝惠皇後,與無關。
在《古今宮闈秘記孝惠張皇後外傳》中,記載著漢孝惠張皇後的一首詩,全文如下︰
系余童稚兮入椒房,默默待年兮遠先皇。
命不辰兮先皇逝,抱完璞兮守空床。
徂良宵兮華燭,羨飛鴻兮雙翔。
嗟富貴兮奚足娛,不如氓庶之糟糠。
長夜漫漫兮何時旦,照弱影兮明月涼。
聊支頤兮念往昔,若吾舅之在旁。
飄風回而驚覺兮,意忽忽若有亡。
搴羅帳兮拭淚,蹤履起兮彷徨。
群雞雜唱而報曙兮,思吾舅兮裂肝腸。
冀死後之同穴兮,儻覲地下之清光。
公元前163年,她默默地死去,年僅36歲。她沒有葬禮,沒有墓志碑文,連封號也沒有,只是被習慣性地稱為孝惠皇後,就連她的墳墓也是簡陋而粗鄙的。
詩歌有很大可能是後人托張嫣名所作,但在感性程度上我願意相信它所描寫的那段感情是真正存在過的。透過遙遠的時空,想象那個十五歲守寡的少女皇後,是如何在華麗而空洞的椒房殿中,支頤不睡,思念安陵里沉睡著的夫君。
漢做未央,為帝宮。殿椒房,為後殿。
她是這座華麗宮殿的第一個主人。
而這座宮殿,沒有迎來真正的男主人。
野史記載,漢文皇帝後元年春三月,張嫣于北宮安靜的死去,年三十余,死後,宮女們殮裝她的軀體,驚訝的發現,做了四年皇後的張嫣,居然還是一個處女。
中國史上有數個“處女皇後”,孝惠皇後張嫣,是可信度最高的一個。
想起這個女孩,我經常會不由自主的想起一句詩︰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綽墮渠溝。
她曾也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
她的父親是趙王張敖,母親是高祖嫡長女魯元公主,外婆是中國史上大名赫赫的女主呂後。
多麼高貴的身世。
皇帝做外公,皇帝做舅舅,皇帝做夫君。西漢往後唯一可以和她匹敵的便是孝武皇後阿嬌,張嫣可能要更好一些,畢竟,她的父親,曾經是真正的諸侯王。
偏偏,這兩個女孩,最後的結局都是幽禁至死,那麼的不幸。
阿嬌的不幸,在于,她遭逢的是那麼一個狠心絕情的男子。
張嫣呢,她的不幸,在于,她的舅舅,和她的夫君,竟是同一個人。
我不知道呂後是出于什麼樣的心思,撮合了這樣一段婚姻。世人眼中不可顛覆的倫常,她一點都沒有放在心上,堂而皇之,在天下人耳目之前,導演了這樣一場鬧劇,以駿馬十二匹,黃金兩萬斤的聘征,讓自己的兒子迎娶了自己的外孫女。
她是否真的篤信,這樣的婚姻,能結縭出幸福之花?
在政治上,呂後無疑是心如鐵石的,但是在面對自己的子女的時候,她無疑是慈愛的。我想,不會有人懷疑,她愛她的兒子,愛她的外孫女吧。
可是,她偏偏這麼做了,導致自己最愛的兩個人相互折磨了一生,都不幸福。
劉盈其實是一個好人。對曾經直接威脅過自己的儲位的異母弟弟趙王如意,他都曾經貼身相護數月之久,其情真摯。他與魯元同胞姐弟,共同走過微末患難生死,走到繁華巔峰的未央,姐弟之情深厚,他也曾真心喜愛過這個乖巧可愛的外甥女。
可是,對外甥女的喜愛,和對妻子的喜愛,是不一樣的。
劉盈的痛苦在于,他無法把他的這個外甥女,當作他的妻子。
這樣的痛苦,纏繞了他最後的四年生命。
十二歲的時候,張嫣嫁入未央,入主椒房,成為大漢的第二任皇後。
獨守一生空房的皇後。
她嫁給他的時候,她還太小。不識,也不懂得,他們之間,是怎樣一條一生都無法逾越的鴻溝。
她長成的時候他已死去,留她一個人孤孤零零的在這座大的無邊無際的未央宮。
長夜漫漫兮何時旦,照弱影兮明月涼。
她想好好的找一個人愛一場的時候,那個可以愛的人已經不在她的身邊了。
聊支頤兮念往昔,若吾舅之在旁。
只好一遍一遍的思念,思念他的眉眼,他的氣息,仿若,他還在她的身邊。
我想,張嫣其實分不清,那個人,究竟是她的舅舅,還是她的夫君。
女孩子對這些東西在心中的分量,沒有男人心中壁壘分明。
不是說倫常這東西對女孩的約束力沒有對男子那麼大,而是女孩子更看重相處時候的細節,時光的力量滴水穿石,思念可以折磨瘋一個人。
她始終都是柔弱的接受著,接受著這段荒唐的婚姻,接受著劉盈消極的抗拒,接受著夫君的逝去,接受著義子的背叛,接受著外祖母的擅權,接受著代王的復闢,接受著……
北宮幽禁的命運。
一切都塵埃落定的時候,那隔絕在記憶之外的,五光十色,語笑嫣然的未央生活,豁然映在心頭。
劉盈逝去的往後數十年里,她一遍一遍思念著的,是他們共存的那四年,每一絲歡聲,每一道笑語。縱然底色是灰的,但是在生命中佔的分量那麼重,重到,想忘都忘不掉。他逝去之後,皇後的身份于她就是枷鎖,綁著她輕盈的步子,強做出端莊貴重來,十里未央,繁華如斯,是她的囚籠。
回想那共同生活的四年,他固然不曾拿她當妻子看,卻對她殷殷關懷。
只是當時的她不知道,這關懷,幾分是他給妻子的,幾分是她給甥女的。
他荒淫放浪于後宮,只是獨獨不踫她。
他是她名義上的夫君,是她事實上的舅舅。
但是,當她懂了世事的時候,他已經是她的夫君的。
這個事實的力量,比所有的倫常都更為有力。
張嫣其實是恨的。
你們都說,他和我的婚姻,是不對的。是泯亂倫常的。可是,當呂後詔告天下的時候,當曹參下聘的時候,當惠帝迎親的時候,你們都到哪里去了。怎麼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說一聲,這是不對的,這場婚姻,不要繼續下去了。
你們都不敢站出來,只是在漫長的歲月里,心中腹誹。
百姓的接受能力有時候超出人的想象。所有人都覺得不對的東西,看著看著很多年,竟也漸漸習慣,覺得正常了。
可是,這個檻,在他的心中,過不去。
于是他放蕩于後宮之中,于是她獨守椒房。
于是,這個天下人眼睜睜看著發生的天大的錯誤,苦果,最後,只由她一個人吞。
劉盈去世的時候,張嫣一定是哭了。
縱然他們一生都不親近,只要他還在未央,還在那里,她就是安心的。
但是他悄悄的死去了,于是她四顧茫然,找不到前進的方向。
他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男人。
當一個男人把你生命中舅舅和夫君兩個最重要的男性角色佔盡了,你說,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比他更重要?
更何況,他是那麼好,那麼好的一個人。
她知道她不該愛他,依賴他,因為他不僅是她的夫君,還是她的舅舅,這樣的關系太尷尬。可是在繁華空洞的未央,她唯一熟悉的男子只有他。他總是溫柔的笑,眉眼間卻藏著憂郁,清俊的容顏皺著眉,好看的像一陣風。
可她總是懷念,夢中的那個朗聲大笑的,將她拋起在空中,在接住的舅舅。
那時候,她還很小很小。
他還不是她夫君,他只是她舅舅。
年歲漸長,他們卻再也回不去了。
沒關系,我們還有未來。她安慰自己。
等我長的足夠大了,……舅舅,你肯不肯回過頭來看我。
人們總是抱怨,和九重宮闕里的貴人太遙遠,不熟悉。我卻抱怨,我和你太熟悉,走不出一條新的路。
她將長成未長成的時候,外祖母為了她能產下有呂氏血脈的嫡皇子,逼著惠帝于她同房,那時候,他總是讓她先睡下,然後獨自一人坐在帳中,清醒著坐到天亮。
但那已經是他們最接近的時候了。
心的親近其實有時候不一定非要肌膚相接。有時候一直守在身邊就好。
那時候,她心中一定是寧靜安心的了。
她十六歲的時候,惠帝逝世,時年二十四。
那實在是一個太年輕的年紀。
知道什麼叫萬念俱灰麼?
這便叫萬念俱灰了。
無論之前他們是多麼的為難,幸福是多麼渺茫,只要他還活著,未來就有無限可能。可是,他不在了,一切就都蒼白無力了。
她愛劉盈麼?
自然是愛的。
只是這愛里,摻雜了太多成分。多年之後,她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樣的愛著他。
幼年的時候,她仰望著他,覺得舅舅是天底下除了父親之外最偉大的人。
十二歲的時候,她嫁給了他,困惑著不了解這樣身份的改變。
四年的時間里,他們是這天底下,距離最近又最遠的人。
是天下最溫馨又最無望的夫妻。
最繁華又最貧瘠的兩個人。
她甚至不能真正去恨他,雖然他放浪形骸。因為倫常是一座彼此都無力面對的山。
誰都越不過去。
她十六歲的時候,他死了。
山崩了,以她最不願意看到的形式。
于是,在心里某個旁人看不見的角落,有一部分的她,也跟著死去。
從此後,她是這個世界上最尊貴的寡婦。
再尊貴,也是可憐人。
他死後,她默默無聞,依照外祖母的意思,做椒房殿里傀儡的皇後。
八年里,她一次又一次的救下了劉姓諸人。八年後,劉姓諸人都或有或無的忘記了她。
她眼睜睜看著他的孩子被屠戮,卻無法相救。她救遍了親近的不親近的劉姓諸子,卻無法救他的子孫,她想,不如你們把我也給殺了吧。可是偏偏沒有,她被遷往北宮,不再是太後,連皇後名分都不被承認。
她一次次中夜驚醒,輾轉難免,思念著從前的時光,和那段時光里陪著她的人,她的夫君,她的……舅舅。
他死後,舅舅或者夫君的意義都已經被淡化,這才能無所顧忌的回憶。
回憶歡暢淋灕的幼年,以及華美困惑的少女時光,孤寂而無望的青年,以及冷落憂郁的北宮生涯。
未央宮中,此起彼伏,那關我什麼事情呢?
她只想靜靜的思念他,思考,他和她,到底是什麼關系。
北宮之中,樹木森森。她死去的時候她的眼角一定是有淚的了。那時候,她可想起了她的舅舅?她在心里喚的,是她的舅舅,還是她的夫君?
淚下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