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瀚蹲下,看著他︰“可你在村中卻無田無冊?”
“嘿。”魯小寶扛著柴笑了,“大人真會問話。這話我爹都不敢說。”
“但我敢。”他又低聲道,“我听說你們是京中人。我想拜托你們一件事。”
“何事?”
魯小寶忽然轉身,聲音低得幾乎听不見︰“我娘……三年前得了病,村醫只說‘水寒’,可她日夜咳血。有人說那井不淨,可村里沒人肯換。”
“你說的是——那口主井?”朱標神色凝重。
“是。”魯小寶猛點頭,“但那井是縣里撥來的錢修的。村正說不能動,說朝廷欽定。”
朱瀚臉色瞬冷︰“又是那句‘朝廷說的’。”
他抬頭︰“我們去看看。”
井在村尾,一處塌陷的石圈圍起小水潭,黑綠泛光,氣味刺鼻。
井旁立著一塊殘碑︰“洪武三年,井成。”
魯小寶忍著咳嗽指著井口︰“我娘就是從那年開始病的,村里前後也有三戶人發了咳癥。”
朱標蹲身察看,伸手沾水一滴,輕嗅之後面色頓變︰“此水帶濁泥腥腥之味,內有腐苔,不可飲。”
朱瀚隨手撕下一縷布巾浸水,只見顏色迅速發黃。
“若此井確系縣中報工之物,勢必牽涉供料與役作。”
朱標嘆息,起身望向村頭︰“但若不理,病的人會再多。”
魯小寶低聲問︰“你們……能做什麼?”
朱標看了他一眼,緩緩開口︰“我能做的,是替你說話。至于听不听,要看朝上有沒有耳朵。”
朱瀚走向一塊曬糧石板,伏筆而坐︰“也許,咱們得請些‘耳朵’來听一听。”
朱瀚與朱標在祠堂一隅,對坐良久,燭影搖曳。
他們的目光在夜色中沉靜,卻分明各懷心事。
“小寶說得不錯,”朱瀚緩緩開口,聲音低沉,“這口井牽聯甚廣,若不替村中討一句公道,只怕多年下來,病者愈多,怨言愈重。”
朱標點了點頭,眸中閃過一絲堅毅,“我明日回宮,定會尋太後面陳此事,再派人查驗此井水質。只是……能否速得到回應,卻未必在我掌握之中。”
朱瀚微微一笑,拍拍佷兒肩膀,“殿下心思周到,但微臣有更速之計。次日早起,我們便去見那村正,好讓他為咱們引薦縣中吏員,先行驗水。”
朱標目光含笑,卻也帶著一絲遲疑,“村正若與趙管頭同流合污,不見得肯助咱們。”
“此事你勿慮,”朱瀚道,“有我在,必會令他心生忌憚。更何況,咱們並非空手,而是有太子腰牌為憑,他自會顧忌三分。”
兩人對視一笑,便入睡。
翌日破曉,雞鳴尚未停息,朱瀚已披袍立于村祠前。朱標亦從祠內探出頭來,清眸如水。
“可見他來了。”朱標輕聲道。
祠門外,村正扛著掃帚,身形微佝,卻見朱瀚二人現身,頓時愕然︰“這……這不是王爺和太子殿下麼?何日客駕我鄉?”
朱瀚微微欠身︰“鄉人早晨辛苦,微臣與殿下欲替鄉中問井事,特來相見,望村正助我一言。”
村正忙將掃帚放下,手腳微顫︰“晚輩願效犬馬之勞,只是不知如何開口。趙管頭與縣里官員交好,若貿然動手,恐遭連累。”
朱標上前一步,朗聲道︰“殿下今日親征,只問此井可飲否,不談他人。若此水有毒,百姓受苦,便該有人扶正公理。”
村正聞言,神色稍安,拱手道︰“既是太子吩咐,末將自然遵命。請二位隨我去井邊試水。”
三人攜手,穿過昏暗小道,來到井口。
昨夜之景猶在眼前,井水黑綠,絲毫不起波瀾。
朱瀚俯身取水,用素布輕捻,眼神專注。
“此水雖潤澤,卻臭帶酸敗。先煮再嘗,仍覺苦澀。”
朱瀚捻布示之給朱標看,後者細聞,臉色凝重。
“此井雖修于洪武,可三年新裂,上層泥苔腐化,恐非近歲所生。”
朱瀚抬眸,“縣官若見此,必當立案發掘換井。只要動此一手,眾人自會信服。”
朱標若有所思︰“殿下料事如神,殿下既言,不日必有水利官來查。若村中無論貴賤,皆可安心飲用,當可平息怨聲。”
村正听罷,喜出望外,連連磕頭︰“多謝二位恩賜,我當即刻與趙管頭商議,並具賬文呈縣里,請來欽差鑒定。我村上下,永念王爺與太子大恩!”
朱標扶他起身︰“莫急,此事須穩妥。你先與趙管頭對接,勿讓他知道殿下親自查水,只言‘官府有令’,免得他起疑心。”
村正領命,轉身疾奔。朱瀚摁了摁朱標肩,“此事交付他去,咱們得回客舍稍歇,再為下一步籌謀。”
夜露漸消,晨光透過祠堂窗欞,撒下幾縷金絲。
兩人並肩而行,腳步無聲,卻都心有所念。
回到客舍,朱瀚與朱標在小院中品茗。
朱標低聲問︰“殿下可有他意?”
朱瀚輕抿一口茶,淡道︰“微臣雖非主事之人,但深知朝野之險。此行微服,既為察民疾苦,又可探得各方人等心思。今日井事,只是引子。”
朱標眉眼挑起︰“引子?太子殿下欲何為?”
朱瀚直視佷兒,“殿下所為,乃穩固薦賢之基。來日若縣官來查,不可只有驗水一案,還要檢視此井之工程賬目,水工匠料單……可知背後官錢流向。若能查出貪瀆,便可震懾地方勢力,助太子生威。”
朱標微愕,旋即贊許︰“妙計。只怕北府冗官細密,此事難行。”
朱瀚含笑不語,隨後凝聲道︰“所以,邀我同行者,還需數位熟識陰陽水利之人,可臨場協助。待會我令村正去請你村里舊事記載,把當年修井人名列出。若有幸,能尋到他家後人,必有線索。”
朱標聞言,眼底閃動,“太子殿下果然過人之謀。我從不知道微臣素日做得如此詳細。”
朱瀚笑道︰“殿下近年為國事所纏,未曾細察此間微末,今日微臣方才領悟。日後,若有此類小事,殿下宜放手,微臣可替殿下分心。”
朱標輕輕擺手,“殿下與我上下同心,何來分心二字?”
當夜,兩人收拾行裝,攜帶昨夜取水之素布與井邊拆下的一塊刻有“洪武三年”字樣的殘碑石屑,悄出村寨,沿山道而行。
遠處村民熟睡,火把余燼余光未滅,映照出兩人背影。
“此行去何處?”朱標低聲問。
朱瀚拉下兜帽,眼中映出月華︰“微臣欲去一處老宅,名為‘丁庠家’。听說當年修井之工,乃由此丁姓望族操辦;
可惜三十年後家道中落,如今棄居荒廢。我等若能尋得丁庠後代,定有當年賬冊殘存,否則也可從他們口中謹記細節。”
朱標點頭,“可否順利找到?”
朱瀚莞爾,“此事需點運氣,但若不試,便無從得知。且行且看。”
山道彎曲,栗色落葉鋪滿。兩人踏著夜風,默然前行。
朱標忽然問︰“殿下,次日若有吏員來驗,可否順利?”
朱瀚徐徐說道︰“咱們留下的線索足夠令縣令撥款重修,村正與趙管頭自會惶恐不安。
屆時,殿下也可藉機招撫趙管頭,以示恩威並行。”
他頓了頓,語氣再次緩和,“如此一來,地方勢力既得利護,又不得不服,殿下威望倍增。”
月光如水,掩映著路旁殘破的磚牆和斷折的瓦片,那正是曾經輝煌一時的丁家大院,只是時光無情,將它的錦衣華宅都侵蝕成荒蕪。
“這里便是丁府?”朱標停步,仰頭望著院牆上苔蘚斑駁的花紋。
朱瀚點頭,舉袖拭去牆角的塵埃,露出刻著“丁氏家祠”三個隸書字樣,“丁庠名揚一時,修井時掌管賬冊之要,後因朝廷官司,被迫遷居他鄉,丁府從此沒落。”
他聲音平穩,卻透著幾分感懷,“若想尋賬文殘札,必先找到丁庠後裔。”
“但這荒宅沒人住,恐怕後人早已搬散。”
朱標蹙眉,“殿下可曾探听丁氏到底往何處去了?”
朱瀚輕輕嘆息︰“微臣在京城曾見一則公文,稱丁家遷往潯州一帶,或有一家丁姓人還留在附近。今夜月色好,不妨先踏進舊宅,找些蛛絲馬跡,再明日曉行,去附近村落打探。”
朱標攬著袖子,沉聲道︰“好,一切听殿下安排。”
朱瀚點頭,示意他跟上。兩人攀過殘牆,走進丁府大門。
院中雜草叢生,石柱斜倚,一條破碎的石板路通向後殿。
朱瀚腳尖輕點,探進殿內,只見中央供桌尚留灰燼,一幅先祖神主早已墜落,碎瓷片散落一地。
“看這供桌底座,似有刻印,可湊近。”
朱瀚俯身,指著一塊青石地磚,淡淡道,“當年丁庠家族富貴,殿前鋪設青石,刻有家徽。若能辨出家徽紋樣,或可寄信京中朝官,調閱丁家在潯州的戶籍記錄。”
朱標湊上前,拿出折扇,“讓我看看。”
他側身,月華照進扇形,映出青石上淡淡的浮雕︰一對展翅的丹鳳,翎羽下綴著祥雲紋。
“此紋樣確是丁庠家族徽記。”
朱瀚露出欣慰之色,“憑此可定其身份。此行不虛,明日可往潯州一帶探問,或許能尋得丁家子孫。”
兩人環視四周,忽然听得屋外輕響,似有腳步。
朱標微微皺眉︰“有人來?深夜怎會有人踏入此處?”
朱瀚收起神色,與朱標並肩走出後殿,看見不遠處角落里,坐著一位風塵僕僕的中年漢子,頭發蓬亂,衣衫襤褸,手中拄著一根拐杖,正看著他們。
“你們是誰?”漢子聲音沙啞,卻帶著幾分戒備。
朱瀚朗聲道︰“在下朱瀚,太子皇叔,攜太子殿下微服至此,欲問丁家舊事。敢請兄台相告,此處可曾有丁庠後裔留居?”
漢子听見“太子”二字,神色一變,卻又疑忖良久,“你…你真是太子?”
朱標拱手一禮︰“草民朱標,請兄台放心,今日只是采風查訪,絕無他意。”
漢子抬眼,驚疑未定,卻見朱瀚袖口露出淡淡流甦,氣度不凡,便微微點頭,
“我姓陳,因家中欠債,離開潯州後,途經此地暫住。丁家雖遷走多年,但這院落仍偶有人來祭祀。我夜來查摸舊物,想要找些補貼,沒想到撞上太子殿下。”
朱瀚眼中閃過一絲寬慰,“陳兄所言極是。丁府舊主雖已遠去,但老人傳下的殘卷或許留在附近破廟之中。不知可否拐你同去一探?”
陳姓漢子猶豫片刻,終是點頭,“不錯,後山那座廢廟,有丁府舊管家匿藏的箱籠,說是藏了些家書。可惜那處荒廢,容易塌陷,一人前往太危險。”
朱標立刻上前,“既然兄台此路熟稔,便請你帶路,微臣與皇叔定當同行。”
陳漢點頭,拄杖一撐,緩步前行,朱瀚與朱標相隨,月色下三人踏上格外幽深的山徑。
沿途枯藤掛壁,斷木橫臥,偶有夜鳥驚飛,啾啾聲中,山風如泣。
不多時,他們來到一處殘破的廟宇。
廟門半掩,檐牙殘缺,牆壁斑駁。
陳漢在門前停住,低聲道︰“此廟背後一株古槐,當年丁家管家常在此處點燈夜讀,故將家書箱藏于槐根。我當年曾因饑困來取糧食,見過箱子位置。”
朱瀚點頭,揮袖亮出隨身小燈籠,微光下映著他淡定的神色,“多謝陳兄指引。此行若能得見丁家家書,便可知曉賬冊來龍去脈,也能佐殿下聲威于朝廷。”
三人循聲入廟,廟堂正中早無神像,地面一片塵埃。
朱標蹲身察看地磚刻痕,又在柱腳發現一道暗合。
朱瀚手指輕敲廟柱,細听回音,如金屬空洞之聲,隨即示意陳漢後退,自己伸手拉動柱環,頓時廟側一段磚牆緩緩滑開,露出一條狹窄地道。
“此地道通外山深處,昔日丁家管家欲保全秘笈,建此暗室。”
陳漢神情肅然,“不少人誤入,至今仍有人葬身其中。”
朱標皺眉,“若深藏機關,殿下可要小心些。”
朱瀚笑道︰“此處機關,微臣熟知。先由陳兄帶路,殿下在外掩護。”
他拱手一禮,“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