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深。
唐賽兒忙碌了一天,今天真是心力憔悴。唐沖五歲了,一天調皮搗蛋,她尋思著,該上學了,讓先生管教管教,就花了些錢, 送到村私塾伍先生那里。
這還是求了好幾天,先生才肯收,因為沒有錢付學費,欠著的。先生起初是不肯的,但經不住唐賽兒苦苦哀求,這麼漂亮的女人, 孤兒寡母, 先生終究還是軟了心腸。
哪知道,第一天上學,唐沖回來就是鼻青臉腫。
唐賽兒擔心得要死,以為兒子被人打了,要去討還公道,兒子卻渾然不以為意,嘻嘻笑“娘,不礙事的,我一個打他們五個,他們都躺著呢,絕對不會傷得比我輕。”
唐賽兒噎住,給了兒子一巴掌“誰讓你欺負同學的,不學好,把同學打傷了,我們拿什麼賠。”
“誰讓他們說我沒爹的。”
“你——”唐賽兒罵也不是,氣也不是。帶著兒子,去找到五個孩子的家長,一一道歉,又賠了醫藥費, 這才了事。
“我怎麼生了你這個不爭氣的。”晚上, 唐賽兒飯都沒吃,指著兒子責罵。
“我不管,我要爹爹。”唐沖年紀小,脾氣不小,扭轉頭,天不怕地不怕。
唐賽兒高高揚起巴掌,眼里閃著淚光,恨不得恨恨揍兒子,又舍不得打下去。
“我當初真是瞎了眼,要把你生下來。”唐賽兒哽咽。
“娘,你哭了,啊,娘,你別哭了,孩兒知道錯了,孩兒不想爹爹了。”唐沖一下子又變得十分懂事,笨笨的手, 去拿了淚巾,替娘擦干眼淚。
“娘, 哭多了會不漂亮的。”
“呸,花言巧語,你爹那德性。”
“啊,我爹也會哄人麼,也對,爹要不會哄人,就不會娶到我娘這麼漂亮的娘子了。”
“胡說八道,你爹本本分分,嘴笨得很,大智大勇,為國為民,才不像你,小小年紀,貧嘴,肯定是在南京跟你隔壁王叔叔學的。”
“啊,我爹,娘,我爹是什麼樣的?能給我說說我爹的故事麼?”
唐賽兒哭也不是,罵也不是,心一下就軟了。總歸是自己的兒子,一下子能把自己氣得半死,一下子又躺在自己懷里撒嬌,讓她奈何不得。
她簡單做了兩個菜,一個蛋湯,一個咸菜。孩子在長身體,應該吃些好的,可是她的盤纏早用光了,今天犯事又賠了十兩銀子,還欠著債呢,不知道找什麼生計。
這個年代,女子求生的手段很少,針線女紅她實在拿不出手,實在不行,去替別人漿洗衣物吧。
半夜,把兒子哄睡著後,她听著兒子平靜的呼吸聲,良久,才入眠。攸爾,她好像回到了昔年的老家,她遇到了自己的恩師,教會了自己的武藝。
待字閨中,遇到了饑荒,父母要病死了,求助無門的時候,忽然一個男子到來,見他要為父母治病,唐賽兒不禁注意地看了他一眼。恰與他的目光相踫,這人氣宇軒昂,相貌頗為英俊,不禁俏臉一熱,心中有了幾分中意。
後來,父母的病好了,她也被父母許配給了他。他叫林三,能說會道,交友廣泛,成為了山東暗地里風雲人物。
“相公,你,你還在?你會,你會怪我麼?”唐賽兒喃喃自語。
可那人相貌忽然模糊了一下,變成了陳遠地模樣。
唐賽兒又驚又怕,她想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可是忽然間又是另一副景象,外面瓢潑大雨,但屋內春意盎然,兩個年輕男女,忘我的糾纏。
那女子分明就是自己,唐賽兒覺得自已幾乎要融化了,嬌喘吁吁,他不是自己的丈夫啊,自己為何這般不知廉恥,唐賽兒,你是有丈夫的人,快停下。
可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感覺,他的沉穩,他對自己的幫助之恩,他的一言一笑,奇怪……我嫁的人是他麼?原來是他麼?
忽然,林三臉色慘白地站在她的面前,悲涼地道“賽兒,你忘了相公的血仇了?你怎麼能和殺死我地仇人親熱?”
“不是的,不是的,林三,你不是被高風殺死的麼?”唐賽兒驚慌地搖著頭。
“誰說的?明明是我要起義,大丈夫來世上走這一遭,若有機會,誰不想轟轟烈烈做一件大事,我要推翻朝廷,替天行道,讓百姓過上好日子,是陳遠這個狗官,設計謀殺了我,我死不瞑目啊”
“不不,林三,不是這樣的,不是他害你的。”
唐賽兒驚慌地申辯著。
“林三,你居然叫我林三,那誰是你丈夫——”
“我的丈夫是林——啊,不對,是,陳——啊——”
“唐賽兒,我尸骨未寒,你就和別的男人勾三搭四,戀奸情熱,我瞎了眼,怎麼會娶了你!”
“別怪我,他是好人,我忍不住想他,你看,兒子,我們的兒子。”
“那是你們的兒子。”林三面目猙獰,張開血盆大口要吃了唐賽兒。
唐賽兒驚恐地後退著,忽然一步跌下懸崖地一聲慘叫,從睡夢中一下子驚醒過來。
“娘,娘,我痛。”
唐賽兒撫著額角直起腰來,才現自己一襟濕涼,滿頭冷汗。兒子在旁邊搖著自己的手臂,她望向門外,還是半夜,攸爾吹入一陣風寒,她機靈靈地打了個冷顫,原來是南柯一夢!氣促心跳,好半晌才平靜下來。
回頭看看躺在身邊的兒子,還在睡夢中,臉青色,兩只手不斷的撓,嘴里喊著痛。
臉是青的,她大吃一驚,不對,她一摸兒子的腦門。
燙得她啊的一聲,再看兒子不停的說昏話,大罵自己大意。兒子昨天還受了那麼重的傷,自己卻帶著他去道歉,晚上又沒治療。
唐賽兒啊唐賽兒,你真是無能蠢到了極點,分不清自己的相公,還要害死自己的兒子。她又痛又恨,一咬牙,她沒有任何遲疑,立即背上兒子,去城里尋找大夫。
濟南的監牢。
威寧侯下令進行整頓後,天也放晴,陽光明媚,田間地頭,到處都是勞作的農民。部分縣衙的官老爺,走進了地里,挽起袖子,和老百姓一起勞作。
百姓看到很好奇,而且官員勞作,姿勢自然各種“好看”,他們不敢當面笑話,只能背後悄悄議論。
官員們勞作了一天,就是腰酸背痛,有的暗地里罵朝廷出什麼昏招,更多的是感受到了勞作的不易,糧食不是張口就來,需要流多少汗。
外面熱鬧,大牢里卻很閑。
陽光正照在窗戶上,透過窗紙再映進室內,光線柔和。
一張簡陋的木床,床上放著被褥,床前不遠有一張方桌,方桌上擺著一張棋盤,旁邊還有炒黃豆,兩只細瓷杯子,杯里盛著清澈的酒液。
桌子兩邊各坐了一人,右邊那個是石亨渭南人,四方臉面,身軀高大,胡須及膝。他趴在棋盤上端詳了半天,興沖沖地拿起一枚小卒,推過了界河,喊道“拱卒!哈哈,安簡,我這一步可是暗伏殺機,你要輸了!”
桌子對面,叫陳文,字安簡,江西廬陵人,他們同年出生,都是來山東游歷的,又恰好遇到罷考一事,他們當仁不讓的做了領頭人,陳文被李騏剝奪了功名,石亨本來承襲爵位,是個小校,被罷了職,關在大牢。
因為有人打點,他們坐牢倒也沒有收到多少苦。陳文微微一笑,拈起馬來後撤了一步,說道“跳馬!”
“呀!安簡不吃我的卒子?”
“忍得忍上忍,方成人上人。不急,不急,變故還多著呢?”
“嗯?”
石亨听了疑心頓起,一會看看棋盤,一會看看好友,左看右看,看了半天,突然放聲大笑起來“喲 !我明白了,原來安簡想雙車下直到底,將死我,不上當、不上當,我才不上當!”
陳文嘆息搖頭“可惜,可惜,看安平你看破了,來,喝酒。”
石亨抿了一口酒,眼皮一撩,瞟著陳文,指著棋盤道“我是武將,怎麼下得過你,不玩了,不玩了,沒意思!”
陳文呵呵笑。
石亨目光一閃,脫口問道“我說老兄,咱們要被關到什麼時候?要不是一些認識的弟兄關照,咱們早就遍體鱗傷了。”
“怎麼,舍不得你的小校的職位了?也是,你是寬河衛的人,是官,只因為出差到山東,為書生出頭被罷免,是很冤!”
石亨沉吟半晌,看得出來是有些後悔,又不好說出來,道“听說威寧侯到了,大部分被李騏罷免的都放了出來,官復原職,咱們——!”
陳文指著棋盤道“安簡,棋已走到這一步,你還有退路麼?”
石亨看了看棋盤上的局勢,苦笑道“不錯,陷得太深了,咱們陷得太深了,有進無退,殺個魚死網破了。”
陳文笑笑,轉身到另一邊躺著。
石亨盯著棋盤發呆。
忽然,外面出現開門的聲音。
是幾個獄卒打開了牢門。
石亨嚇了一跳,賠笑“差爺,這是要做什麼?要殺頭嗎?”
獄卒哼了一聲“我倒是想殺你們的頭,坐牢比大爺還享受,伺候了你們這麼多天。走吧,愣著做什麼?侯爺要見你們?”
“侯爺要見我們?哪個侯爺?”石亨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當然是威寧侯。”
“啊,啊,威寧侯要見我們?”石亨搓搓手,似乎不敢置信。
“當然,快點,別磨蹭。”獄卒不耐煩了。
石亨喜出望外,一只腳就踏出牢門,卻見陳文依然躺在床上,只听陳文幽幽道“文人有文人的骨氣,朝廷不給百姓稱述意見,不明不白剝奪我的功名,除非威寧侯來見我,否則,我不——啊,石安平,你干什麼?”
石亨把陳文像小雞一樣捏在手里,喝罵“干什麼?老子上有老,下有小,才不想陪你死,威寧侯肯見我們,那是咱們莫大的福氣,你想死,可別害著我。”
“你,你,你,君子動口不動手——”陳文眼里含淚,是痛的。
“放屁,老子是武人,大字不識幾個,屁的君子,要不是被你們忽悠,老子用得著蹲這麼久大牢?”
“你,你,你——子曰,不食嗟來之食,豈能搖尾乞憐——”
“放屁,別之乎者也,老子听不懂,听你嘮叨了這麼久,還陪你下棋,憋死老子了,老子就是直人,今天不裝了——”
陳文此時正在衙門看賬本,打算見見被李騏下獄的兩個書生代表,抬眼一看,被眼前的景象嚇呆了,張大了嘴巴。
獄卒尷尬的在後面,前面,一個方臉漢子提著一個文弱書生,扔在地上,還怒瞪了書生一眼,讓書生小心說話。然後撲通跪倒在地“卑下,哦,不,小人石亨,見過侯爺,早就听聞侯爺大名,今日得見,三生有幸。”
“哦?”陳遠好奇。
“不瞞侯爺,小人其實是渭南人,承襲父親的職位,是河寬衛的一個小校,一直和瓦剌對峙,侯爺聯姻瓦剌,大敗韃靼,在我們邊關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啊。”石亨一臉的崇拜。看著侯爺比自己大不了幾歲,就是一方侯爺了,十分羨慕。
陳遠眯起了眼楮,問道“你多大?”
“小人今年二十。”
“二十啊,還有大好前途,怎麼就要參加罷考,對抗朝廷呢?”
石亨漲紅了臉“小人不是故意的,小人讀書少,被他們天花亂墜一說,稀里糊涂就——”
陳遠啞然,讀書人一張嘴,感染力強大啊。這不可否認,就算在現代,許多人都能被傳銷忽悠得一愣一愣的。這個石亨,還真是個可愛的直腸子。
“既然如此,等本侯核實,若你不是有意,本侯就恢復了你的職位。”
“感謝侯爺,小人以後做牛做馬,報答侯爺。”石亨感激涕零,連連磕了九個響頭。
陳遠望向陳文“那麼你呢?”
陳文哼了哼“士紳一體當差納糧,成何體統,朝廷不容人辯駁,隨意剝奪人功名,如此昏聵,不值得我效力,侯爺,想要我認錯,還是死心吧。為正世道,有死而已。”
骨頭挺硬的嘛,陳遠喝道“像你這種不忠不義、不仁不孝的人,本侯要你認什麼錯?本侯是來定你罪的。”
陳文大驚,怎麼待遇不一樣,石亨是恢復官身,自己卻是問罪,強然爭辯“侯爺,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隨侯爺處置,學生只是不服。”
陳遠站起來,指著他“朝廷施行一體當差納糧,是為了國計民生,你枉顧朝廷的制度,是為不忠。”
“我——”
陳遠不給他接話“石亨等人把你當朋友,才相信你,你卻忽悠他參與罷考,成為領頭,你何以當得起義字。”
陳文望了一眼石亨,有些慚愧,自己是做得不地道。
“讀書是為了什麼?安身立命,為國家開盛世,為百姓謀開太平,士紳一體當差納糧,是讓官員了解百姓的生活,關心百姓,你放不下面子,高高在上,無視百姓,這是不仁,死讀書,讀死書,有什麼用。”
“我,我——”陳文臉變得白了,是的,口口聲聲說讀書是為了百姓,為了國家,可不了解國家,不了解百姓,高高在上,脫離百姓,怎麼實現夢想,他無力辯駁。
“你為了所謂的正義,對抗朝廷,丟下父母,如果你被殺,以後誰給你父母盡忠,父母養你二十年,你就這麼回報?這是孝順。”
想起家中的父母,還有即將臨盆的妻子,陳文心里的防線徹底被打破,哭拜“是學生無知,侯爺罵得對,罵得好,我為一己之私,不明事理,枉讀書十五年,願接受侯爺的任何懲罰。”
唉,這些年輕人啊, 得很,陳遠忽然感嘆一聲,揮揮手“行了,你讀書十多年,不容易,回去好好反思,好好準備考試。”
陳文抬頭,十分吃驚,侯爺不是要處罰自己麼,听這話的意思,不像是處罰啊,自己功名都沒有了,怎麼參加考試。
“恢復功名的事情,本侯還做得了主,年輕人,多出去走走,多去看看,增長見識,很有好處,不要執拗的認為社會對不起你,不是大家要圍著你轉,而是你要去適應這個社會。社會在變化,你要適應這個變化,年輕人,朝氣一點,不要像個老學究,說不通,講不動,動不動就尋死覓活。”
陳文臉紅得發燙,剛才自己還硬氣的說有死而已,想想就羞愧,低聲回答“是,侯爺教訓的是,學生銘記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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