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章越在這一堵牆前，有些心緒不寧，一個個的名字在腦海里徘徊不去。
&esp;每一句意氣飛揚的詩句後，曾經又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如何一張面孔，各人又是有如何的故事，他們無從得知。
&esp;不過他們在這堵牆前時，在落筆的一剎那前，都曾為了同一個目標那樣努力過奮斗過。
&esp;從甦秦的頭懸梁錐刺股，至張衡的鑿壁偷光，再至囊螢映雪，留下姓名的即成功過了那條獨木橋，至于其他的大多數人都湮沒在歷史的塵埃中了。
&esp;科舉之路，也是一將功成萬骨枯。
&esp;在太學里，章越曾听到落榜的同窗自嘲自己是‘貢余’之人。
&esp;這貢余二字听來尤為辛酸。
&esp;章越想到這里，不免為未第的郭師兄十分難過。他至今不知如何去見他，自己一個及第的人去安慰落榜的人，這話如何也張不開口，只好派唐九送信安慰了，並寄去了錢糧讓他安心在京讀書，並告訴他章衡已替準備了門路，等待國子監混補時，即去考試。
&esp;但章越心底有等莫名的悲哀，人是在不知不覺的疏遠了，他依舊將郭師兄當作最好的朋友，但二人見面聊什麼？
&esp;黃履知章越心思言道︰“當年白樂天有言，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但不說這些人，即便昔日進士及第的，但如今慈恩寺下的題名也是不在了。”
&esp;章越點點頭道︰“不免為古人嘆息，這都是無可奈何的。幸虧你我都是省試及第，否則哪怕才華蓋世，亦有終南積雪之嘆了。”
&esp;終南積雪是祖詠在科場上作得一首詩，此詩寫得極好卻不合于科場格式，最後致祖詠沒有考上。
&esp;兩人說說聊聊，正好一名小沙彌步來，他手捧著裝著筆墨的盤子來到二人面前問道︰“兩位客官可要題詩留此？”
&esp;章越有意替黃履揚名笑道︰“安中，你如今省試第五，若殿試再高第，斷然可得碧紗籠了。趕緊在此一試，也為日後增添一段佳話。”
&esp;黃履淡淡地道︰“碧紗籠，作佳話我從不指望，不過添作你我白首時談資的倒可一試。”
&esp;黃履于是拿過筆來當即于牆上題詩。
&esp;正好一旁有十數名男女行來，其中老老少少皆有也是趁著天光好故而踏春出游，順便來此觀賞牆上的詩文，見黃履揮毫于是在側駐足。
&esp;駐足旁觀這一行人有兩名三十多歲的男子，稍年長者對年輕者道︰“存中你看好了，這二人雖是年紀輕輕，都是言談形貌都是不凡。”
&esp;年輕者點了點頭。
&esp;章越但見黃履寫至。
&esp;靜無塵俗，碧沉沉、好片清涼世界。左右修篁環屋立，中有伊人瀟灑。
&esp;鎖徑煙橫，打窗風緊，做盡驚秋態。半甌香露，個中真味誰解。
&esp;案頭幾疊遺書，雙桐深護，鳳囀瑯瑯在。回首蕭然聯袂日，猶記飛瓊風采。
&esp;如許年華，天何靳也，劫現曇花快。迢遙玉宇，鹿車挽手而載。
&esp;黃履寫至一半時，幾人都是稱許不已，一行人中的兩名女子對黃履投以青睞的目光。
&esp;章越亦對黃履笑道︰“好詞，不過此非讀書而是佳人。”
&esp;黃履擱筆道︰“不怕度之笑話，我讀書是為佳人，科舉也是為佳人，否則何必千里迢迢赴太學一趟。若是不能在一起長相廝守，哪怕考上了進士作了官，也終無意思。”
&esp;章越道︰“安中不要太介懷了，殿試授官之後告假還鄉一趟便是，如今不要多想。”
&esp;黃履點了點頭。
&esp;章越從兜里拿了錢放在小沙彌的盤中。
&esp;黃履問道︰“度之當真不題詩？”
&esp;章越搖頭道︰“此時此景不願苦吟。”
&esp;黃履聞言不由大笑，正欲轉身離開，這時正見得方才駐足旁觀的二人中那位年輕者，上前對章越，黃履道︰“兩位有禮了，方才見這位兄台揮筆行文，不知尊姓大名？”
&esp;章越旁顧見這男子有些憨直，不過身後之人卻不可小看，舉止有等大官的氣派。
&esp;黃履面對這男子的詢問，揮臂朝壁上一指道︰“兄台何必問，牆上有。”
&esp;這相詢男子頓時鬧了老大的尷尬抬頭見牆上詩句旁的落款寫得是‘邵武黃履’。
&esp;識得對方名字，一旁有一個行人言道︰“這位兄台莫非就是此番省試第十名的太學黃安中否？”
&esp;黃履點了點頭。
&esp;一旁之人都是露出敬佩之色紛紛道，難怪，有此大才。
&esp;“幸會，幸會。”知道對方乃省試第十名，對方露出敬重之色。
&esp;“不知這位兄台高姓大名？”這男子又向章越問詢。
&esp;章越拱手道︰“在下章越。”
&esp;這回一旁之人都是倒吸一口涼氣，方才念至黃履只有一人知曉，但提及章越名字竟然在場之人都是听過。連這男子身後的年長男子也是動容上前道︰“閣下真是此番省試第二的章度之？”
&esp;章越微微點頭，拱手道︰“僥幸罷了。”
&esp;年長男子不置可否。這年輕男子當即上前拱手道︰“在下沈括，表字存中，乃錢塘人士，見過章兄。”
&esp;章越聞言也是驚訝，這看起來憨憨的士子居然是沈括？他還以為他身後的男子才是大人物呢。
&esp;沈括比自己和黃履大了十歲，不過舉止倒還不如黃履穩重。
&esp;章越道︰“原來錢塘沈氏，江南望族，失敬失敬。”
&esp;沈括出身的錢塘沈氏在宋朝已頗為有名，家族里出了好幾個進士。
&esp;三人當即見禮，幾位沈氏子弟也上前見禮，原來是一家人出門交游。不過年長者沒有與他們同語，而是自持身份走到一旁看著詩牆。
&esp;章越黃履聊了幾句後即是辭別了，沈括與幾個沈家族人都因結識了章越，黃履很是高興，特別是那兩名少女。
&esp;這名年長的男子名叫沈遘，按輩分來說還是沈括的佷兒。但沈遘比沈括年長六歲，是皇佑元年的進士，而且以才華名世。
&esp;沈遘當年殿試本為第一，但因為他已有官職，宋仁宗說了一句‘朕不欲貴冑先天下寒 ’，故而沈遘被強行降為第二名。也因宋仁宗這一句話，有了狀元必出寒門的不成文規矩。
&esp;至于沈遘也成全了馮京拿了狀元，及他連中三元的佳話。
&esp;如今沈遘為知制誥，而且被剛剛被天子點為殿試進士初考官。
&esp;擔任初考官除了沈遘外，還有司馬光，裴煜，陸經都是館閣中公認的飽學之士，但沈遘卻名列第一排名還在司馬光之上。
&esp;他方才就是為了避嫌，故而不與章越，黃履相談，否則早就上去結識如今後輩中的翹楚。不過方才他心底對章越，黃履已有了一個初步的印象。
&esp;沈括還不知沈遘已被點為進士初考官，于是對幾位族兄弟言道︰“這章度之，黃安中都是文章具佳，且都是寒士出身，今科狀元說不定就在這二人之間了。”
&esp;一人道︰“不是還有一位叫王魁王俊民的讀書人麼？我之前听聞，前幾日王俊民請了大相國寺一位術者。這位術者專相士人科場前程，無有不準的，只是一卦萬錢所費甚高，令不少人望而卻步。不過王俊民卻請了這術者卜之，卜得他必定高中狀元，京中不少士子如今都信以為真，滿京城都在傳聞狀元已為他囊中之物了。”
&esp;沈遘笑了笑沒有言語。
&esp;旁人道︰“我听聞有些術者，不學有術，不憑真本事，只是言語圓滑，句句都在模稜兩可之間，這樣的人未必信得。”
&esp;又一人道︰“這些都是道听途說，不過我听聞王俊民為人風度極佳，不以自己才學自傲，平日折節待人，與他交往過的讀書人，無不稱贊他的。”
&esp;沈遘則道︰“這樣的人萬不可交。”
&esp;眾人都問道︰“為何？”
&esp;沈遘言道︰“看得和誰都交情都好，外頭人無不稱贊，決不可搭理。因為如此人交朋友逢人會投其所好，絕不會與你交心，遲早要被他耽誤了。”
&esp;眾人點點頭。
&esp;一人道︰“是啊，我听聞這王俊民已與富相公定親了，卻還在外招惹女子，弄出了事來，听聞雖給他按下了，但正如兄長所見，此人確實人品不端。”
&esp;對方猶自為王魁說好話︰“人品雖不端，但才華卻極佳啊。”
&esp;沈括道︰“不過依我看來還是章度之，黃安中二人極好，特別是這章度之，可惜我方才探听二人都有婚約在身了。”
&esp;沈括這句話是無心之言，倒令一旁的兩位沈家女子面泛紅暈。
&esp;章越，黃履辭別沈括等人後，黃履突對章越道︰“度之，有件事我一直沒與你說。”
&esp;“何事？”
&esp;“那日你替老者那隱瞞了王俊民蹤跡後，我又自作主張追上去告訴了老者，王俊民之下落。”
&esp;章越聞言不由一愣。
&esp;“怕是要給度之添麻煩了。”
&esp;章越擺手道︰“讀方才之詩，就知安之你是至情至性之人，難怪看不慣王俊民如此作為。”
&esp;“其實你當日要走，我即猜到五六分，不過終沒有阻攔，如今想來倒是你這般快意些，我終是顧慮多些。罷了，你我之間不說這些。”
&esp;當夜，章越黃履即在二相公寺吃了一頓齋飯，然後在僧房住了一晚。
&esp;章越這一晚睡得倒是踏實沒作什麼夢，卻不知黃履夢見了什麼。
&esp;次日二人一大早即離開了二相公廟，回到了太學旁的吳家宅院繼續苦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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