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老都管年輕時陪章俞在浦城住過。景 元年章俞中進士後，即隨他家主人遷至了甦州了。浦城話近吳語，老都管至甦州二十年後，早學會了當地話，雖說甦州說得也是吳語，但與浦城吳語相差甚多。
&esp;如今老都管的浦城話還是帶著些甦州的腔音，令章越听得感覺怪怪的。
&esp;當然對方態度也是親和，無可挑剔，也是章越不由揣摩對方來意。莫非是來撇清關系的？來時別有什麼用心。
&esp;而這位老都管也是打量著章越。
&esp;一身整齊干淨的白色 衫，布鞋都很是干淨，看上去沒什麼好的挑剔，一眼望去也稱得上出眾，但遠沒有他二兄那般。
&esp;從此對方回家的神情動作沒有並沒什麼異樣，不似兄長方才那等喜形于色。而自己說話，對方的眉頭始終緊皺，顯出深深的戒備心來。
&esp;想到這里，老都管道︰“三郎今年有十三吧。”
&esp;“勞老都管掛心，我確實今年正好十三。”
&esp;笑容乍看倒是親切，也可感到些許少年人那份傲氣。
&esp;老都管對章越又作了評價。
&esp;“叔公，叔父兩位老人家身子可安好？”
&esp;老都管見章越沒有開門見山問他二哥，而是先問候長輩不由心底稱許，笑道︰“托三郎君的福，老爺，太老爺還算硬朗著，太老爺如今一日還能吃兩斤羊肉。”
&esp;章越笑道︰“叔公他老人家還是如此喜葷。”
&esp;老都管笑了笑，眾人也是笑了。
&esp;章實笑道︰“站著如何，大家坐下說話。”
&esp;老都管笑道︰“太老爺他如今常想的就是當年住在浦城的日子，總念著人老了，總是要落葉歸根的，但如今既舉家遷至了甦州，也只好落地生根了。倒是老爺沒念那麼多，倒是夫人常記起當年住在浦城的日子，那時我們兩家那可是走得近！”
&esp;說到這里，老都管仔細觀察章越的神情。
&esp;章越客氣道︰“那時我還沒記事，但常听哥哥說起叔公，叔叔家的事。”
&esp;“那三郎可有意去甦州見見叔公，叔父和夫人呢？”
&esp;章越微微吃了一驚。
&esp;但見老都管道︰“夫人心底對你很是惦念，但很想見你一面。”
&esp;章越看了一眼兄長一眼，但見他眼眶已是微紅，顯然念起了二姨。
&esp;“本欲你們兄弟同去，但大郎君尚脫不開身，唯有三郎走一趟了。”
&esp;章越想了想于是道︰“敢問老都管，是叔父還是夫人讓我去甦州一趟？”
&esp;老都管聞言眼底閃動了，神色遲疑會笑道︰“三郎君，這是何意？”
&esp;“讓我去甦州，是叔公，還是夫人的意思？”
&esp;“三郎君多心了，讓我到此，當然是老爺夫人一起的意思。三郎為何有此一問呢？”
&esp;章越笑了笑，向對方道︰“老都管，我先听听哥哥嫂嫂的意思如何？”
&esp;老都管重新看了章越一眼，此子這個年紀，應是少年不知愁的年紀，但這份溫和堅定倒是自己沒意料的。
&esp;“我沒意思，一切三哥自己做主。”章實心慌意亂地言道。
&esp;章越又看向于氏，這家里若說誰最有見識，那肯定是自己這位嫂嫂。
&esp;于氏笑道︰“叔叔，既是叔父叔母抬舉你，去甦州一趟也是不錯，是了，我一直掛念叔母，不知她可有來家信？”
&esp;老都管笑道︰“那倒沒有，不過夫人有托我問大娘子的好。”
&esp;于氏滿臉是笑道︰“多謝叔母記掛，是了許媽媽可好，上一趟她來浦城曾托我帶些藥材。”
&esp;老都管笑道︰“那正好，趁這一趟三哥去甦州，一並捎去了好了。”
&esp;“那是最好，真要勞煩老都管了。”
&esp;“哈哈，大娘子好客氣，自家人說什麼份外話。”
&esp;章越不喜歡旁人如此安排自己，但隨即想到于氏，為何問二姨和許媽媽的情況。沒錯，若真是二姨的主張至少會來封家信，也會來個如許媽媽這樣的體己人。
&esp;但二姨沒有家信，派得也不是許媽媽這樣的體己人，這不正說明是叔父一人的主張。
&esp;打記事起，章越即知二姨待自己一家絕對是沒得說，她要見自己，章越肯定二話不說即去甦州了。再怎麼說也是親二姨。
&esp;但叔父如何？
&esp;章越沒有印象，但听說是節儉至極的人。節儉當然是一個褒義詞，但道得卻是另一個意思。
&esp;“去了甦州，我是不是就能見到二哥了？”
&esp;老都管笑道︰“你二哥不知是否留京作夏課秋卷，但入冬前定是會回甦州的。”
&esp;夏課是指春試落第舉子寄居在京，課讀為文，稱為夏課。秋卷是指期間所作的文章。
&esp;反正都是一個意思，在京請教名師指點，溫書數月，以備來日再考。
&esp;但別人都是被動落榜再考，唯獨二哥主動落榜再考。
&esp;章越道︰“這麼說來，讓我回甦州也不是二哥的意思了。”
&esp;老都管此刻臉上笑容不見了道︰“三郎的意思，莫非有什麼顧慮？”
&esp;章越道︰“老都管容稟，叔父夫人抬愛小佷，小佷實是受寵若驚，但如今小佷方入縣學，課業甚重，實是一時抽不開身。”
&esp;老都管聞言一愣，隨即笑道︰“怪我，怪我，之前來得急，一時沒有說清楚。老爺交待我原話是如此，‘三郎是個讀書苗子，萬萬不可耽誤了，你告訴他他一旦來了甦州，就安排他入甦州州學以就學業，家中也會為他遍請名儒’。”
&esp;甦州州學啊！
&esp;章越不由心動，這是天下聞名的州學。
&esp;甦州州學之所以聞名，是因為胡瑗的甦湖教法，他在甦州湖州兩地所創立分齋的教法，被範仲淹立為太學及天下州縣學的典範。
&esp;在省試之中，凡有十之四五的學生，都出自胡瑗的門下，他的學生包括了如範純仁，孫復等名臣。
&esp;而甦州州學也因此躍升為僅此于太學，府學的存在。
&esp;但是章越感覺這背後有什麼蹊蹺。
&esp;這時章實道了一句︰“甦州的州學，也未必勝過多少浦城縣學多少。”
&esp;老都管笑道︰“大郎君有所不知，若能進甦州州學，天下士子都求之不得。只是州學一般不收外地士子，也是地方官員看在太爺和老太爺面上通融一二。當然三郎在甦州求學之資，由我們一力承擔。”
&esp;章俞是吳縣主薄，吳縣又是甦州的治所，更不用說還一位從大理寺丞位子致仕的老太爺，雖談不上世代簪纓，但也是兩代官宦。
&esp;本地官員肯定賣他們面子。
&esp;“這我不說了……還是看三哥主意吧。”章實嘆了口氣，抬頭望了望這家里上下。
&esp;“我出去走走！”章實聲音有些哽咽，站起了身。
&esp;章越看著章實的背影似覺得有些蕭瑟傷感，一時不知如何言語，這時一旁章丘拉住章越的手道︰“三叔，甦州哪有自家好，這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狗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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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于氏聞言不由失笑道︰“你這孩子，咱家何時成了狗窩。”
&esp;章丘不高興地嘟著嘴道︰“我舍不得三叔走嘛。”
&esp;老都管道︰“小郎君生得真俊秀，來，我這有處好玩器物，拿著收下。”
&esp;章丘退到了于氏身旁搖了搖頭道︰“娘教我平白不能收人東西。”
&esp;“我與你爹娘都是一家人，難道爹娘給你的東西就能收？”
&esp;章丘搖了搖頭道︰“收了人東西就要听人的話，我听爹娘的話無妨，但別人的話就不一定听了。”
&esp;老都管吃了一驚心道︰“章家的男兒除了這大郎君，都不可小看。”
&esp;嫂子笑道︰“叔叔，你看你這才方考入了縣學。我倒不是不讓你去甦州求學，只是你年歲尚小，千里迢迢的去甦州，多有奔波，不如等一二年，等身子結實了再去不遲。如此也不辜負了叔父叔母的美意啊！”
&esp;“娘子說得是！”
&esp;此刻章實不知何時已走進來，眼里亮晶晶的。
&esp;老都管道︰“三郎，你的意思呢？”
&esp;章越正欲開口，老都管已先道︰“三郎，我之前听說，你以第一考入縣學，錄取之日正值你二哥放榜之時，我猜多半是縣令看在二郎君中進士的份上這才……呵，一時胡言亂語，若我說錯了，先給三郎賠個不是。”
&esp;“並非如此……”章實急欲解釋，卻被章越伸手一止。
&esp;此刻章越已站起身來，不知為何眼淚沖到眼眶前，他卻生生忍住。
&esp;“縣令是不是看在二哥面上，誰也不知，也無從揣測。不過老都管讓我去甦州，以彌補叔父二哥心底對我們一家的愧疚，此大可不必。如今我們過得很好，家里的日子也一天天都好起來了。至于叔公，叔父，二姨，我們自是想念，但是有二哥代我們一家在外盡孝也是足矣。”
&esp;“不論叔公，二哥，老都管如何看我的，但讀書嘛終究是自己的事，我將來會去甦州找我二哥，但不是你們請我，而是憑自己本事走出去，這閩地的山再高也沒有天高。言盡于此！”
&esp;“請老都管替我向叔公，叔父，二姨問好。”
&esp;老都管面上也有幾分歉意道︰“你瞧話都說到哪了，倒是我說錯了。三郎我看得出你是聰明人，聰明人不將路走盡了，你不再考慮一二？”
&esp;章越搖了搖頭，然後背身上樓。
&esp;這一刻他方才以袖拭淚罵了一句︰“走著瞧，莫欺少年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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