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空的圓月西墜,月光流瀉,恰好撒遍整片背陰坡,直照坡底,拉長了殷菲菲他們一行人投在地上的影。此地背陰,卻不背風,即使殷菲菲他們都身穿有裘衣,也依舊能感覺到強風打在身上透出的那種潮濕寒意。
四周環境幽靜,地面上多碎石,一行人停駐在那位老姑丈挖下的坑旁,而坑里並沒有陸辭的身影,空氣中回蕩著糞便濃濃的臭味。忽遠忽近的鴉雀啼鳴聲在他們頭頂回蕩,他們借著月光與紗燈發出的熒熒光芒,只在坑附近的土包後看到了一張裹成柱形的棉衾。
殷菲菲的雙目隨即一睜,凝著面色,先眾人一步疾走了過去。他心頭抑制不住地發緊,伸手觸上棉衾,上面一片濕冷,快速掀開棉衾一角,一股臭氣瞬間撲面襲向了他的鼻翼。
與此同時,殷菲菲眼中映入了一張亂發半遮的臉,他來不及對臭氣造成的不適感做出反應,趕緊伸出顫抖的手去觸了一下陸辭的鼻息,隨即淡淡舒出一口氣。
棉衾濕冷板結,看到其他人也聚集了過來,殷菲菲直接將棉衾全掀了開來,然而下一瞬,他伸出去接裘衣的動作便頓在了風中。地上的人毫無反應,上身半露在外,通過微弱的光線,他清晰地瞧見其前身皆是長短粗細不一的傷痕,有些已化膿,混在黏糊糊的蜂蜜中,異常駭人。
“混賬!”殷菲菲忍不住咬牙,心頭火氣難壓,一拳砸在了凹凸不平的土包上,隨後又緩和了語氣,輕拍著陸辭的臉頰,“弟弟,弟弟,醒醒,是姐姐,你睜眼瞧瞧……”
其他人見狀強忍憤怒,趕緊在陸辭身上覆上了裘衣,隨後將他從棉衾里拉了出來,在為他裹披風之前脫去了他那裹滿排泄物的下身衣物。
形勢緊急,如今人已找到,為避免情況生變,他們不敢多逗留。殷菲菲在喚了幾聲發現陸辭沒反應後就停下了,他主動背起陸辭,在其他幾人的協助下走上了剛剛來時的路,準備盡快出莊。
他們只覺在此地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險,卻並不知莊外的兩方勢力正戰得如火如荼。而千𠤖山莊有戰力的人差不多都出去應戰了,此時莊內便只剩下些奴僕婢女,以及一些老婦孩提,他們一路到達莊外算是相當順利,途中偶爾遇到三兩人,他們也僅僅是點了對方穴道。
安排的馬車早已在離出口不遠處的路上等候,他們十幾人按照之前制定好的計劃分為了兩路,一路人先駕著馬車帶陸辭離去了,到指定的地方等待陸景行他們;另一路人則是騎快馬趕去了前門,向陸景行他們報信。
不知不覺,圓月沉下了西山,朔風呼嘯的天地間變得一片昏黑,延綿遠山隱在里面只剩下了模糊的輪廓,透著孤寂縹緲的蒼涼。
馬車沿崎嶇的山路疾馳,千𠤖山莊大門外的戰況激烈,待陸府那幾個報信的門人趕去時,人影已橫七豎八在斜道上倒了一地,零散的火把點綴其中,透出的光線昏暗,整片區域皆是利劍相擊的嘈雜 當聲。
趕去的幾人在最下面的斜道口勒馬收蹄,隨即紛紛取下了掛在腰間的號角,齊吹。
號角一響,瞬間便壓過了戰場上的紛亂嘈雜聲,沉浸在廝殺當中的雙方眾人一愣,陸府眾人率先反應過來,隨即開始做半攻半退之勢,片刻間便全轉移到了最下面的斜道口。
斜道口連接著一條南北向的道路,轉移下來的一行人掩護著傷者,沿著道路齊朝南邊去了。
他們早早便將馬匹集中停在了距離斜道口不遠處的林邊,待千𠤖山莊的人追上去時,他們都已上了馬,傷者先行,其他人在中間做掩護,剩下陸景行與那幾名武藝高深的長者在後面斷後,很快便撤離了此地,讓千𠤖山莊的人追無可追。
陸景行這次前來,做了充分準備,召集的都是些精英門人,這一戰雖有不少人受傷,但沒造成一人死亡。他的目的是救人,而非換命,他覺得若是有門人因救陸辭而死,那麼這與以命換命沒區別。
這一戰持續的時間其實不算長,一兩刻鐘而已。千𠤖山莊死傷加起來六七十人,斜道上躺的皆是他們自己人。對于陸府人戰至中途卻突然撤逃的舉動,包括孟淇兒在內,都感到異常莫名,畢竟之前還氣勢洶洶的要人,這人難道突然就不救了?似乎不合常理,還有那號角……
“不好,怕是中了此人聲東擊西之計了!速回莊內看看!”其中一中年女子率先反應過來,本就身受重傷,這情急之下忍不住噴出了一口鮮血,咳嗽連連,臉上的神情難看至極。
其他人聞言也是瞬間變了臉色,了悟過後,緊隨而來的是憤恨無奈,最終帶著這種憤恨無奈返回了莊內,並又派出了一些人出來清理斜道上那片尸身橫陳的戰地。
最初勸和的那幾個主事者更是悵恨不已,想想他們這一戰打的,不僅沒有保住顏面,還損失慘重,莊內總共也才六七百人,這一朝損失六七十,相當于折損了一成的人力,讓人想想便痛心。同時,他們相信,事情應該很快便會傳到江湖上去,屆時他們不止會成為全江湖人的笑話,同時也將徹底失去威信。
那兩個起初說要脫離千𠤖山莊的弟子,最終倒真沒參與這一戰,在雙方剛一動手之時,趁莊內其他人無暇顧及他們,兩人便回了莊內,甚至來不及收拾行囊,兩人就從後門匆匆離開了。
在這兩人看來,千𠤖山莊這個是非之地,不留也罷,江湖之大,他們定能尋到一個容身之地。即使是遭到千𠤖山莊日後報復,他們覺得也好過為千𠤖山莊無意義的賣命強。
陸府的兩路人馬離開千𠤖山莊之後,都直接朝之前約定好的匯合地趕了去。
月亮已下山,可距離黎明卻還早,天宇上的星辰此時也露出了它原有的光芒,稀疏璀璨。道路漆黑,雖有火把照耀,但馬車依舊有些難行,駕車的人不得不放緩了些速度。
殷菲菲一直在馬車內看護陸辭,剛進入馬車之時,他又喚了陸辭數聲,依舊毫無反應,情急之下,他竟突然反應過來,想到了陸辭母親給他留下的保命藥丸,他也顧不上是否有用,趁藥丸剛好帶在身上,就喂給了陸辭。
結果那藥丸倒真起了作用,陸辭在吃下後沒多久,鼻息便開始逐漸變強。
後來,在馬車的顛簸中,陸辭幽幽睜開了眼,透過昏暗的光線,他看清了垂在自己視線上方的那張清秀面龐,見對方正神情激動地沖他笑著不語,他忍不住蹙眉哎喲一聲,艱難開口,聲音異常沙啞︰“姐呀,我終于是見著你了。
你若再來晚一步,只怕我們唯有下輩子再做兄弟了。母親還是這般不靠譜,竟才派你來。”
“我並未收到義母傳來的消息,是府主得知了你被劫持的事,故而召集了一眾門人前來。不知此時他們情況如何,大概應該已撤離了吧。你如今可覺得好些?馬車顛簸,你先忍著些,待離開這里便安全了,此時不能停車。”殷菲菲以手當梳,說話時繼續為陸辭梳理著他那一頭宛如蓬蒿的發,及有耐心。
陸辭想抬手,卻發現根本提不起一絲力氣,並且眼瞼酸澀沉重,不得不將眼也閉上了。他雙唇干裂褶皺得厲害,喝下殷菲菲喂給他的兩口水後,他幽幽一嘆︰“姐,攤上個馬虎母親,我們便認命吧。姐,照你所言,如今府主他們並沒與我們同行?”
“對,為確保萬無一失,我們按照計劃,分頭行動,府主帶著大部分人手在正門與千𠤖山莊的人交涉,而我們則是偷偷潛入了莊內,不清楚正門情況。”殷菲菲略略點頭。
陸辭聞言,心中瞬間生出一股懊惱,這股情緒很快被他表現在了蒼白消瘦的臉上,懨懨道︰“此次怨我,我對不住府主與眾人,千𠤖山莊里面有個怪人,他恨我入骨,府主前去交涉,只怕他不會輕易善罷甘休。我這一身傷皆是拜他所賜,好疼。”
說出這話,陸辭此刻還不知呢,他口中的怪人早已身受重傷,在大戰開始之時就被千𠤖山莊內的幾名弟子抬回了住處,當然,陸辭也並不知情千𠤖山莊正門發生了大戰。
那位老姑丈即使不死,只怕也會也將落得個半身不遂的地步,今後要以輪椅為伴了。當然,他等不到今後,在陸府的人馬從他們正門離去後不久,另一批人馬也壓了上去。
切確地說是一列由五六百人組成的軍隊,個個身披鎧甲,神情肅穆,隊列整齊劃一,他們從北邊而來,行進在彎曲的道路上宛如一條火龍,周圍環境被照得通亮,氣勢逼人。為首的是一輛四馬並驅的戰車,行至斜道口卻被滿地的尸身攔住了去路,不得不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