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從驚愕中久久難以回神的梧惠終于開口,“至少……以我看到的,你的妹妹,非常的健康。她應該——”
“她沒有遺傳任何疾病。”歐陽解釋,“她必然是健康的。因為不健康的兄弟姐妹,都會被排除。嗯……我的措辭不夠準確。應該說是‘細胞們’。否則她的誕生,又建立在無數手足的死亡之上不是嗎?但至少,我和我的家人都不認為,沒有成形的胎兒能被算作生命。這是個好消息,對吧……否則他們是無法說服自己,讓妹妹誕生的。”
“這種脫離母體的生育技術……”
梧惠念叨了一句,而後陷入沉默。如果是在更早的時候,她得知歐陽說的這一切,恐怕一個標點符號也不敢相信。可是……她已經知道了莫恩和其他實驗品的誕生,也不覺得這世界上,還有什麼讓人不能想象的事。
等等。
“你……認識莫玄微,對嗎?”
歐陽安靜地看著她,臉上帶著安靜的笑,一如既往。他調整呼吸,以相當平靜的口吻說︰
“不。”他無比誠懇,“我從來沒見過他。”
“……怎麼可能。那之後你留洋時,又經歷了什麼?你拿到了硨磲,卻不曾見過他?”
“是的。但現在我們都有理由懷疑,那些隱蔽而專業的機構實則是莫玄微麾下的團隊。”歐陽如此分析,“我和家人都與他沒有直接接觸,但既然阿德勒曾從他那里了解法器,而我又成了一個中間人,這意味著我得到硨磲的過程,也是經他本人授意的。”
“那你留洋的時候……又經歷了什麼?”
歐陽換了個相對更放松的坐姿。他靠在陳舊的沙發上,一手搭在扶手上,另一手隨著他的陳述下意識做出一些動作。金絲硨磲的珠串就戴在這只手上。梧惠看著它,那些以不同凡響的方式連成一條橫線的金色光華,像是在流動一樣。
“我的病發作得快,惡化得快,但治愈得也快。確實是我足夠幸運,在早期就接觸到了這個一般人難以信任的機構。我的父母也是走投無路,才孤注一擲。我們賭贏了。妹妹出生用了一年,我的治療也用了一年。我十二歲病發,十六歲痊愈,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治愈效率。機構也如約沒有索要任何費用。他們為我們提供了一年的咨詢,之後便銷聲匿跡。”
梧惠的嘴驚訝得張大了些。
“竟然沒有任何後續的糾纏嗎……我還以為會定期和你們聯系,觀察你的康復情況。”
“之前不是說,原則上,不會再發病了嗎?這是一種功能性痊愈。按照正常人的生活節奏,我的確可以健康到老。離開機構後,我靠這幾年的自學考上高中。”
“天啊,你是怎麼做到的?”
“我生病的時候也不是什麼都沒做嘛。那些課也並不算難,我父母可以為我答疑解惑。按照老師的話說,我本身也算是有悟性的孩子吧?剛開學的時候,學校提供了一個留洋的機會。雖然只是做幾個月的交換生,但我非常感興趣。我總是閑不住的。”
梧惠露出憂慮的神色。
“你家里人怎麼敢放你出去的呀……”
“嗯——的確,這算是一種失而復得了。但我想看外面的世界……鑒于我的意願相當強烈,加上機構的承諾,他們還是同意了。我家人對我的成績不再有要求,只希望我健康快樂。他們是……很好的父母。”
“……是啊。”梧惠沉默幾秒,“可是,機構就這麼自信,你不會出事嗎?”
“他們有他們的辦法。”歐陽說,“出行前,醫生們交給我一個手串。對,就是硨磲的手串。我那時候不知道它是法器。但是,他們告訴我這東西非常、非常貴重。他們說,需要我將其轉交給一個人——但我不能將它放在盒子里,必須隨身攜帶。”
“這真是好奇怪的要求啊?”
“是吧。”他抬起一邊的手,硨磲就在他的腕上,“那時他們的說辭與祈福平安有關。我覺得沒什麼,討個彩頭罷了。只是,他們並沒有告訴我需要將其交給誰……只是說,等我到了那里,自然就知道了。”
“這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
“也可能我恰好可以在這個時間節點上起到作用。反正就算不是我,也會有合適的其他人吧?而且那段時間,我雖然看上去健康,但機構的人員說,我仍需要鍛煉。那段時間,我的抵抗力依然沒有恢復一個正常的狀態。可是比起被困在無菌環境里,自然是和外界接觸越多,活動量越大,免疫力提升得越快。”
梧惠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也就是說,雖然你已經趨于康復,但身體各項機能還沒完全回歸正常。他們讓你拿著硨磲,並不是成為你的免疫力——而是幫助它恢復到正常水平。所以,現在的你應該還是健康的吧?”
“沒錯。我的健康是後期自己爭取來的,硨磲只是加快了這個進程。對于各項疾病,在人體發覺並開始抗爭的初期階段,硨磲能起到非常積極的作用。而我在康復的末期,所以也差不多吧。但真爛到無藥可救的地步,就不行了。說到底,硨磲是輔助性質的法器。”
所以危險性相對較低,代價也更加溫和嗎。
這就是龍族的信物……
“你已經完全康復了,對嗎?”梧惠上下審視他,“就像所有健全人一樣?”
“不。我不肯定。我只能說,我現在是好的,是正常的。”歐陽抬起手,硨磲的手串順勢滑下去一段距離,“畢竟那個機構已經不見了。他們撤離得很快,要麼是在躲避什麼,要麼是因為莫玄微死了,局勢發生變化。不過當時給我的感覺,就好像他們的出現是專門為了治愈我似的。哈哈,這麼想是不是有點自大?但這對平常家庭來說,的確是一場奇跡。他們沒有承諾我會終身健康,也說明了疾病會在老年因各種原因復發的風險……”
“但那是以後的事了,對嗎?”梧惠能理解他的意,“當人步入老年,本就面臨著多種疾病的威脅。如果你健康作息,注意鍛煉,健康飲食……也不會,落得太慘的結果吧?”
“我們正是這麼想的。不過,我不能保證即使我是健康的,我的子孫後代也平安無事。我甚至不希望他們是攜帶者,否則致病的可能性將會永久流傳。不要賭運氣,這是我從我父母身上學到的。他們的無知礙于當時的條件,可我既然已經知曉,便不能視而不見。”
梧惠看著他,好久沒有說出話。在這個過程中,她其實數次欲言又止。
歐陽倒是看得很開。見老朋友一副困苦的模樣,他主動出擊。
“怎麼了?一副挑不出禮物的表情。”
“……”梧惠終歸開了口,“你沒有想過嗎?就像普通人一樣,談一場戀愛,結婚,養育幾個孩子,看著他們長大……和相愛的人白頭偕老。和你一般大的同齡人,用俗話說,孩子都會打醬油了。我們以為你更鐘情于事業,才……”
歐陽又笑起來。他總那麼溫和,那麼自信,讓人忘記他上一次的笑容是在何時淡去的。就好像他相信一切都不會往糟糕的方向發展,或者不論事情變得多麼糟糕也總能想出辦法。就算想不出,局勢也會自己改變。這給他身邊所有人一種力量。
“你能問出這個問題,其實心里也知道答案了吧。我呢,是不能和誰相愛的。不是同事間傳言我‘因為太忙沒有機會與異性相識’,也不是什麼‘眼里只有事業沒有愛情’。是我自己扼殺了這種可能性,我不允許我愛上任何人,或者讓任何人愛上我。哈哈哈哈,我讀書的時候有很多女生給我寫過情書,你信嗎?”
梧惠看著他,笑不出來。但歐陽笑意更深。
“不開玩笑。是我不能接受——即使她們真的非常優秀。可是現在的社會,沒有什麼人能接受不去養育孩子的家庭吧?會被親戚和街坊說閑話的。就算能克服,要是出了意外呢?生育給女性帶來的傷害,我已經從母親那里了解。我不想任何人因我心碎或因我受傷。”
“可是……”梧惠還想說些什麼,“可是像你這樣的人,一定有愛人的能力。”
“我不能說。”歐陽只是這樣看著她的眼楮,“我當然也喜歡過誰。但那又能怎樣呢?即便拋開一切關于後代的問題,我若在年老時病入膏肓,難道真的讓我愛的、愛我的人,照顧我到死嗎?不論誰先撒手人寰,這都是一場悲劇。愛的盡頭是墳墓,但總有先後。”
梧惠感到一種沉痛,一種哽咽。
還有一種崇高。
“哎呀。你那是什麼眼神?真是的。我自己都習慣了,不要可憐我啦,我受不了的。”歐陽的表情似是染上一絲無奈,“如果能看著喜歡的人有一個好的結果,對我來講也足夠。你還說我呢。你自己不也只比我小一屆嗎?你在老家,也要讓人戳脊梁骨呢。”
“我沒親戚,我才不怕。”梧惠嘀咕著,“我是沒談感情的心思。行了——我可不是跟你來浪費時間說這些的。我還要問你問題。”
“好啊,你說。”
“你是如何知道——你留洋時要找的人,就是阿德勒的?這一切,也是機構聯合學校安排好的嗎?或者至少機構知道這個學校有這種安排……”
“我不清楚。不過那個學校也有著悠久的歷史,和機構有某些方面的人才協議,也說不定?至少機構一定知曉這種留洋的安排,也知道會有各種人文設施的參觀活動。我覺得你已經知道了,那便是——我是再次令阿德勒重歸健康的人。”
“以他的人際和財力,離開監獄不是難事。他偏偏沒這麼選,其實是因為他也不具備在社會正常生活的能力了……所以,他其實並沒有痊愈,對嗎?”
“嗯。他的情況,比我復雜。當時在精神病院,莫玄微向他展現的神跡,隨著時間推移而淡去。他病情復發,而且惡化得很快。那個時候,我出現了,帶給他相同的神跡。他的身體素質變好了些,這幫他戰勝了疾病帶來的痛苦。但,這也只是臨時的。”
“可是,照這麼說,他如果將硨磲牢牢攥在手里,也能健康地老去。他為什麼這麼做?為什麼要讓這個法器,回到這里?回到這個充滿爭執和爭議的地方?”
“嗯……如我所言,他是個不願碌碌一生的人。的確,拿著法器在異國他鄉,就連六道無常也鮮少會去注意。他會很安全,甚至像你說的,平安一生,無疾而終。可他偏偏回來了,為什麼?這也許就是我們能成為朋友的關鍵。”
梧惠想告訴他,自己可不曾從那討厭的外國佬身上看出什麼崇高的意志來。
但她還是耐下性子。這算是對歐陽本人的尊重。
“我願意相信,你們能成為朋友,一定有不必讓他人解讀的道理。你們身上,也許,的確存在一些共同點。你們都喜歡社交,喜歡讀書,擇友觀和品位也差不多……也很會講話,討人喜歡。雖然有時候你們說的,未必是你們心里想的。”
“嗯。我們都熱衷于拓寬信息渠道,汲取新鮮知識。但,世界上沒有哪兩個人是完全相同,或者能完全了解彼此的。即使以朋友自居的我,也不能完全了解他的所思所想。這也就是我在這里的原因了。”
梧惠微微點頭。這的確符合歐陽一開始就向她表明的態度。
“你想救他,還是……想幫他?”
歐陽坐得端正了些,就好像有什麼正式的話要說出口。這讓梧惠也不由得調整坐姿。只見歐陽向前傾身,一板一眼地說︰
“我想理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