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的顏色逐漸轉暖。或者說,是恢復了原來的顏色。冰雪消融,卻不見水漬,連潮濕感也輕微得像是錯覺。但這里的一切已經足夠不可思議,莫惟明已經沒有太多驚異了。
“她為什麼會在這里……你們的關系也曾很融洽吧?”
施無棄的臉上浮現出些許懷念。
“哈哈。怎麼說呢,還記得我和他兄長的約定嗎?當我不知道,這次的契約對象能帶給我什麼,或者我自己也不清楚需要什麼時,就請他們幫我收集有趣的眼楮。若沒有做到,他們死後,尸體就會歸我所有。也就是說,整座蝕光闕的幻境,都居住著妖怪的尸體。”
居住……尸體……這幾個字放在一起,只讓人覺得怪異。
“寒觴在與邪見的戰斗中,被花的枝干刺穿,才得以進入邪見植根的地方。”施無棄書,“也就是所謂的死生之地。而他在現世中的尸體,被他發了狂的妹妹啃噬。”
莫惟明的臉色變了。
“我的確記得,很多故事里都說過,妖怪會通過食用人類甚至同類,以充盈自己的力量。原來尸體也是有效的嗎……”
“何況他們是血親。”施無棄輕搖頭道,“所以按理來說,我就無法得到他的尸體了。我本覺得無所謂,畢竟他已為人間付出夠多。當時的情況,是連我也無能為力的事。不過我沒想到的,便是問螢在百年後找到了我。她說,她知道兄長和我的約定。”
“……她本可以不來。”莫惟明的視線落到問螢的臉上。雖然冰霜的痕跡已經消失,但她的臉上依然沒有血色。她看上去那麼冷,或許生前也是如此。“百年嗎?她的壽命,總覺得不該這樣短暫。”
“她雖不再現身,卻在暗處始終關注著討伐惡使的那對男女,還有他們的孩子。直到孩子健康地長大成人,她才了斷牽掛。就當她是來我這里養老的吧……呵呵。她度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悠閑的時光。只是她始終繃緊心弦,沒能好好休息過。關于她那未婚夫的事,她其實從來沒放下過。什麼愛啊、恨啊,已經不重要了——都只剩執念。”
說罷,施無棄看向窗外。屋里雖然轉暖,可外面仍是雪影紛飛,一點兒停下來的跡象也沒有。他又指向窗戶,說道︰
“在這個地方,所有妖怪的棺材……也就是他們的房間,都會將他生前最重要的,或是影響最大、執念最重的場景投射出來。這里是她曾和哥哥,還有自己姥姥一同生活的雪屋,坐落在絹雲峰的某處。那里並不是個常有暴雪的地方。雖有積雪,但都是靈力所化。所以,直到死後,這孩子也封閉著自己,誰也不曾真正了解她……了解她的人已經被她吃掉了。而這窗外的暴風雪,也一刻不曾停歇。”
听完這些,莫惟明還不知該說些什麼,女人便睜開了眼。死者的眼中無法映出生者的面龐。她坐直身子,將身上的衣服裹得更緊。她在桌前靜默著,看向窗外,就像一位生者。在狹窄的屋子里,三人都默契地保持沉默。不多時,她站起身,忽然向門外走去。
打開大門的一瞬,忽然有躁動的寒流涌入室內。溫度變得很冷,只穿著夏衣的莫惟明不禁抓住了雙臂。白茫茫的雪花涌入屋子里,施無棄抬起手,有一陣熱浪令它們消融。
“這些也只是幻覺。”施無棄對他說,“不要去聯想它們的溫度。”
大概是直接作用于神經的幻覺,而不是虛假的圖像,否則莫惟明的眼鏡一定會讓他看清真相。他們跟著問螢走出門去。她站在風雪中,氣浪翻涌,白花搖蕩,她仍看向遠方。
莫惟明終于提出了他一開始就想問的問題。
“我們……為什麼要找到她?”
他知道,施無棄絕對不只是介紹問螢給他認識這麼簡單。
“你是醫生,應該知道尸體的價值。有些再利用的行為,在你們人類看來或許太過殘忍了。不過你們也有將器官捐給患者,或是捐給科研機構的值得尊重的人。而有些朋友,則值得更隆重的葬禮。我想問螢姑娘自是位列其中的。這次喚她醒來,我只是稍作打擾,問一些事情。等我得到問題的答案,她就能接著安息了。”
問問題?向死者嗎?
莫惟明突然想起,名為百骸主的大妖精通的把戲。
但這再怎麼說,也是具完整的尸體吧。要如何拆解這位姑娘的身軀,來露出骨頭?這似乎會讓場面變得難看。莫惟明沒有帶手術刀來。他正思考該如何將冒犯的行為變得更體面時,施無棄已走上前,在寒風與霜雪中和她並肩。
接著,他來到問螢的面前,單手置于身前,行了一個標準的西式鞠躬禮。而後,他牽起這具尸體冰冷的手來。
一陣火焰令二人的手燃燒起來。莫惟明上前幾步,卻不敢靠得更近了。他眼睜睜看著明晃晃的火焰里,問螢的手像雪做的一樣,在頃刻間融化,不曾有過燒焦的痕跡。她完整的手骨暴露出來,與施無棄的手緊緊相連。
問螢只是靜靜看著他。火光在她眼里被點燃了,那雙死氣沉沉的眼靈動了許多。就好像她因這團火焰得到了暫時的靈魂。
大約過了半分鐘——體感上會更久,施無棄終于放下手來。就在他們十指分離的瞬間,狂亂的風雪忽然聚攏到她的身邊,將手骨覆蓋。很快,一只縴縴玉手完好如初。
如果是在這種地方,真是什麼事都不讓人覺得奇怪。
比起剛才,施無棄的神色多了一絲訝異。但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轉身走向屋內。
“關于溫酒的事……我得知了一些不得了的情報。我本該保密的,但——我們還是先原路返回,將情報稍作整理吧。關于研究所及其禁區的事,我也需要向您多打听些。”
莫惟明有種微妙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