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莫惟明的瞳孔瞬間縮放,“是實驗編碼!”
他再熟悉不過了。雖然已經過去很多年,但有關為實驗體起名的方式這樣的記憶,在瞬間被喚醒了。殷紅附和地點了點頭。
“雖然我沒那麼熟悉,但大約也能看出是什麼意思。果然這里都是些實驗體產物,可為什麼它只有編號呢?為什麼偏偏是它。其他收容單元,銘牌上大多寫著種族。”
為什麼呢?莫惟明也不清楚。父親總有自己的想法,而他似乎從未有過看透的時候。
沒安分多久的門的那邊,又躁動起來。莫惟明連忙後退。殷紅盯著銘牌稍作思考。她的語氣里帶著幾分猶豫。
“對于這個實驗體,我確乎是沒什麼記憶。不過我想起一件事,也不知道是否與它有所關聯。大概是很早的時候了,那時候,你的母親還沒有過世。”
“……”面對殷紅十分自然地提到的人,莫惟明有些愣神。
“他們說,他們有一個構想,但以當時的研究資源還不足以支撐。好像是將立體的生命‘壓平’的技術。如此看來,這幅畫倒是很符合那種說法。”
“壓平?”女佣兵做了一個合掌的手勢,“是說,把活著的東西弄扁?這麼殘忍?”
“應該不是這麼簡單。如果是這樣,我可能明白了。”莫惟明說,“我听聞歷史上第一位如月君,利用了一些特殊的法術,將自己放進了畫里。但在那時候,她的存在形式被定義為了‘死亡’,因此被稱為‘柳酣雪解’的六道無常退出了歷史舞台。但是——畫里蘊含的富饒的靈力,成為之後寐時夢見•鶯月君的‘魂’。魂、骨、肉,是她被判定為人類的必要條件。當然了,那時候的鶯月君,雖與現在的這位是同一個人,性格卻似乎大相徑庭。”
“你弄錯了。”殷紅突然這樣說,“那幅畫,是她的‘肉’。”
“是、是嗎?”莫惟明難得不太肯定自己的判斷,“這麼說來,關于這種組成的說法,我的確看到過不同的版本。但我不知道哪個是正確的。”
“那時候,人們都以為構成鶯月君的魂骨肉,分別是畫中如月君純淨的靈魂、半張被怨念纏繞的骨質面具,以及人類的血肉。實則不然。她的魂,是面具中無形無相的執念;她的骨,正是埋葬人類的墓土、骨灰,與尸液煉制的特殊的瓷器——不完全是現在與第二位如月君的遺骸有關的這具。至于她的肉……才是第一位如月君的美人圖,她的自畫像。”
“所以……父親認為是存在能將血肉之軀,以另一種形式藏匿的方法。畢竟傳說是這樣的︰如月君憑空消失,現場只留下滲透著血跡的美人圖。圖的背面,是人類的眼瞳無法解讀的畫面。可是以現在的環境,這樣的法術是無從實現的吧?”
“也許實現了呢?”殷紅看向緊閉的房門。門又發出“咚”的聲響。在場的人都有些習慣了。不過,依然沒什麼人敢靠近。
軍醫疑惑地說︰“你們扯了這麼多,我怎麼沒明白?我听你們的意思,是說,這畫里也藏了個人,是吧?”
“未必是人呢。畢竟人類的個體如此復雜。是動物也有可能,不過,應當是哪種哺乳動物吧。我猜的……畢竟這里都是哺乳動物嘛。”
“海夜叉也是?”女佣兵歪著頭問。
“夜叉這種東西,有卵生也有胎生吧。”軍醫不以為意,“我看,這邊的分類也未必這麼嚴格。”
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莫惟明卻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他想起來了一件事……或者說,一段畫面。畫面中,施無棄使用銀色的香爐,點燃一種白色的粉末。之後,有濃煙出現,為他們重現了一段對話。按理說,香爐是無法復現聲音的,但他使用了另外的道具。
而這段對話,是施無棄與葉月君之間發生的。施無棄利用手中的紙和筆,解釋了一個以時間作為“第四道軸”的世界。那個世界,正是他所猜測的“有色界”的模樣。
以畫的形式存在的生命,不正是平面的、由兩條軸構成的世界嗎?
難道說,在欲界之下,還存在著另一個“界”?只是這個“界”不為人所認知。人類的探索總是朝著更高處去的。就算是“無色界”,不也只是人們的一種推測嗎?照這麼說,純粹客觀的世界中,其實還有無數種不為人知的界嗎?
有意思……同時也有些可怕。但在這種不明的令人戰栗的氣氛中,一絲興奮不合時宜地出現。這就是人類對未知最原始的恐懼,與最原始的期待。
“我們的醫生好像有心事呢。”
曲羅生總是這樣善于觀察。被打斷思路的莫惟明重新抬起頭來。
“不……沒什麼。”他知道,施無棄未必打算將這個設想告訴別人,不論別人是否能自己琢磨出來。“我們還是去下一個房間吧,這里不要接觸比較安全。”他說。
當然了,顯而易見。人們紛紛走過這扇門。門的內側傳來更激烈的踫撞聲,也不知是在威脅,還是在乞求他們不要離開。不知是不是錯覺,莫惟明隱約听到類似馬的嘶鳴。
說來……這副眼鏡所影響的似乎並不僅限于視力。從鮫人那里開始,他就發現,這東西也能帶來額外的听覺。恐怕嗅覺等其他五感,多少也會受到影響。難道說這就是七竅相通的原因嗎。
不要想了。
他們來到了下一扇門。這里很安靜,莫惟明暫時也不曾看到任何靈力的流動。手電打進門口,隊長認真掃視了一圈。
“比剛才的儲物間大,但比之前的房間小……一半左右吧。這看起來像是小孩的房間,所有的設施都要上一圈。”
莫惟明站在窗口張望。不等他看個明白,殷紅突然問他︰
“這里可以進去嗎?”
他先是一怔,不明白殷紅為什麼問自己。但他還是回答︰“我想應該比上一間房子安全些。但我同樣認為,其實每個房間,我們本不該擅自打開……”
“哎呀——雖然意外是比較多啦。”她又笑起來,擺了擺手,“但目前而言,這一帶的管理都很寬松呢。而且……也沒什麼處刑,或是掙扎逃離的痕跡。”
“是的。這是我覺得最大的異常。”莫惟明點頭,“與之前那些收容單元相比,我一直覺得這邊的房間有說不出的違和感。所有個體的死,都很……靜謐。也許有過掙扎,卻都沒有在門窗前拼命求救的跡象。”
“他們知道這棟建築的作用嗎?”曲羅生問,“他們似乎都有一定的智能呢,除了我們沒有靠近觀察的那幅畫。與他們相伴的其他‘房客’,都是些活著的標本。知道這種事,怎麼能心安理得地在此生活?唔,就算不知道,不自由的監牢般的氣氛,就不會被感知嗎?”
“所以,也許知道。”莫惟明深思道,“我猜到一種可能,但不確定……”
“什麼?”
“您應該听說過,”莫惟明看向軍醫,“至少,在我們醫院,是有一些特殊的病房,用來安置生命即將走到終點的病人。我們不會明確表達轉移到這里的意義,只會說,患者會得到妥善的照顧。但說難听話,人手充足時還好,一旦有幾天忙起來,那里的人們不論男女老少都只是在等死……有些患者,甚至能感受到那種死亡迫近的氛圍。這種地方,在西方的一些國家被稱為臨終關懷室。他們的資源相對豐厚,會有較為規範的照顧流程。至于我們,還需等生產力進一步提升、戰爭消失、資源更富足時,才能在人文這方面傾注更多關注。”
“哦。你說的,我大概知道。不論東西方,戰場上都一樣,也都更加直白。”軍醫說,“只是人們都心照不宣。只要被挪到那一片地方……但凡當事人還保持清醒,他自己也能察覺到什麼。”
“啊,我明白了。”曲羅生用拳拍向掌心,“對這幾個收容者來說,這兒就是臨終關懷室。是這個意思吧?”
“……算是吧。但,這也只是猜測。”
“所以,可以進去嗎?”殷紅再次看向莫惟明。
他明白了,她並不是在征求自己的意見。
“可以吧。”他只好說,“我只能說後果自負。”
“害怕的話,你也可以只在門口看著。”
殷紅微笑示意。得到應許的大個子上前。這次,他不只是擰動門把手,而是直接將雙臂向前一推。房門應聲而倒。雖然害怕,可門但凡被打開,出現在這里的任何人都不可能全身而退。莫惟明是很清楚的。不如說,從他們踏入建築的那一刻起,一切都早已注定。
房間確實不大,一切設施也都小小的。一開始在窗外看,還不太能覺得。現在他們察覺,所有家具的規格,都疑似按照嬰兒房的需求設計。而且每套家具都十分精致,有著相當明顯的西洋風格的花紋。雖然已經褪色,但邊邊角角殘留的金漆依然能夠證明,整套房間的風格比起實用性,更在意美觀。
這里有個窗戶,只是窗簾是被拉上的。簾子是可愛的粉色,上面還印著清晰的、花朵的紋樣。莫惟明感到奇怪。按理說,這麼多年,它早該被曬得褪色了才是。窗邊有個小小的搖籃,里面看起來躺著什麼東西。
他走過去,先是拉開窗簾——居然沒有窗戶。原來,這只是個窗戶的裝飾。
隨後,幾人的目光自然地落在搖籃里的洋娃娃身上。
“我出國留學時見過。”一個戴眼鏡的隊友突然這樣說,“有錢人家的大小姐,都有這樣的一座玩具屋,甚至是專門訂制的。屋子里有等比例縮小的生活設施,還有洋娃娃。他們的娃娃特別精致,像真人一樣,也……也特別貴。”
“是有這說法。我第一次見到時,也很喜歡。”殷紅托起臉,“本來也想找人打一套,可轉念一想,我這麼大年齡了,說出去會被笑話的。哈哈哈……而且也沒時間擺弄,只不過是放在那里落灰罷了。何況,我也不喜歡孩子。”
孩子嗎。莫惟明站在搖籃旁邊,盯著安靜睡去的洋娃娃。和家鄉的手藝人制作的木偶或者布娃娃不同,它的材料是瓷制的,在肩頸、胯和腿部,有著球狀的關節。手電的光打在它的臉上,顯得非常蒼白。而它的頭發是黑色的,靚麗而有光澤,僅蒙上一層淡淡的灰。看得出,設計者的初衷是想制作一個東方風格的娃娃,但他還是沒能放棄卷發的設計。
它的睫毛也是黑色且濃密的。它雙目緊閉,恬靜而安逸地睡在搖籃之中。這是一個結合了東西方風格,有著曼妙線條編織的、花鳥紋樣的搖籃。
奇怪。莫惟明想。為什麼她的臉上沒有手臂般的瓷器光澤?是沒有上釉嗎?
沒理由的。莫惟明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輕踫洋娃娃的面頰。
有些……柔軟,柔軟而有彈性。即使彈性顯得遲鈍,卻讓他的指間長久殘留著一絲微妙的、觸電般的感受。或許真的有靜電。但那一刻,莫惟明想到了一種可能。
太像了。太像皮膚。
他想起了一位六道無常——但他沒有失禮地踫觸過對方,不知具體是怎樣的材質。可是她的身上縈繞著富饒的靈力,即使與人類皮膚接近,也沒有什麼不合理的。
這一位,只如靜物。不如說放眼整個室內,沒有一個角落殘留靈力的痕跡。
“真的是娃娃啊。”
走來的女佣兵伸出手,捏住了它的手腕。就在此刻,洋娃娃的眼楮突然睜開,露出一對明亮的大眼楮,色澤與它的長發一樣烏黑。
“……!”
“呀——真是的。嚇我一跳!”女佣兵松開手,按住胸口。
莫惟明何嘗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