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從拐角處探過頭，看到女佣兵正拿著槍指著地上的什麼生物。旁邊有三個人瑟瑟發抖，靠著牆。他們都沒有戴紅色的袖標。其中一人，不斷發出細小的哀鳴。
“啪！”
她又補了一槍。那團東西做出最後的抽搐，徹底不動彈了。
莫惟明和軍醫這才敢上前。他們發現，那是一只灰黃的、類似猴子或者狒狒的某種靈長類動物。它的體型只有半個人那麼大。莫惟明注意到，它的手很奇怪，上面有著類似蹼的薄膜。但從手掌的細節來看，又不像水生物種。
而它頭部的地板，除了血跡之外，還有被腐蝕的痕跡。
“這家伙，嘴里好像能吐強酸。”女佣兵重新為槍填充子彈，“而且它能攀附在牆壁上行動。它的手好像吸盤一樣。動作真快，差點沒打中。”
莫惟明和軍醫靠近那邊三人。他們身下都是血，他們來時的方向，也拖著長長的血跡。莫惟明看了眼軍醫，軍醫示意他過去便是。
兩個女的，一個男的。一男一女沒受什麼外傷，而另一個女人目光空洞，身上都是血。經過簡單的檢查，莫惟明說︰
“這個人已經沒救了。”
“怎麼可能！”其中一個女人尖叫，“她剛還、剛還能和我們一起跑……”
“她的身上有被酸濺射的痕跡。你身上也有，但這不是致命的。她整條手臂都已經沒有了，你看不到嗎？失血太多，她就要死了。”莫惟明的語氣顯得冰冷，“原本就大出血，還劇烈運動……這家伙的特征，不像是能扯下她手臂的樣子。是什麼做的？”
“是，蜘蛛……”恍惚的男人喃喃說。
“蜘蛛？蜘蛛會具有這種程度的捕獵技巧嗎？”軍醫有些驚訝。
“你忘了嗎？”女佣兵有些不耐煩，“一開始把我們隊伍沖散，打頭的那個，就是狼蛛一樣的東西。它的嘴跟螳螂的鉗子似的！”
雖然害怕，但觀察得還挺仔細。
“不是。”沒有受傷的女人搖了搖頭，“是蜘蛛的絲線……”
“絲線？”
“像鋼筋一樣！”男人突然跳起來，“軟的鋼筋！它把人鉤住，怎麼都掰不開。線收攏的時候，整個人都能被絞碎！我們運氣好，逃出來了！她的手被拉走了。我說了放手，他們不放；我說我們會被拽走的，他們不听；我說我听到骨頭斷了的聲音了，他們也不管！然後她的手整個就給拽斷了。她叫得那麼大聲——”
女佣兵用槍托狠狠砸在他的頭上。他立刻失去意識。
“吵死了。”
她淡淡地說。接著，她又舉起槍，瞄準了受傷的女人。
那個女人狀態很差。槍對著她的時候，她只是虛弱地看著槍口，甚至無法意識到自己在面臨什麼。另一個女人擋在槍前。
“干什麼！你要殺了她嗎？”
這時候，軍醫反而為佣兵說話了。
“這是為了結束她的痛苦。你這樣只會延長她受難的時間。”
“你懂什麼！”
軍醫默默舉起了自己的手臂，女人的哭鬧戛然而止。
“我不完全懂。而且，我足夠幸運……也不知道能幸運多久。但請你相信我，我曾在戰場上見過無數次這樣的場景。如果你能讓她少些痛苦，她也會感謝你的。”
女人沒再說話，她不知道怎麼做才好了。女佣兵繞過她，朝著患者舉起槍來。又是一聲槍響，患者永遠閉上了眼楮。她被打中的是心髒，所以保留了完好的、蒼白的面部。順著牆壁慢慢滑下來，倒在自己的血泊里。
另一個女人頹然地坐在她的旁邊。
“不該來的。”她這樣說，“不該來的……但是，要來的……我明明記得……”
類似的話，莫惟明似乎听過。在他們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誰也不得而知。其他三個人站在那兒，沉默了好一陣。當他們終于準備離開的時候，女人說︰
“不要去那個方向。我們是從那邊來的。”
“那邊嗎……蜘蛛就在那里？”
“有很多網。它們傾巢而出，所以，即使深入其中，也不會遇到太大的危險。正因如此，我們才大意了。”
“好。謝謝。”
女佣兵說罷，竟然繼續朝著那個方向去了。兩人緊隨其後。
“你，不怕蜘蛛嗎？”
“我要把它們都殺了。”
“……”
能感覺到，她的精神狀態也不是很正常了。
“你怎麼了？”佣兵反問軍醫，“你的手，該不會被那只大鳥——”
“我切掉了。”他如實回答，“大鳥是追著腐肉的氣味來的。我直接接觸了腐尸。”
“真是活該。”
佣兵這麼說著，沒有回頭。莫惟明有些看不過去。
“再怎麼說，我們也幫你引開了它。”
“它本來也不會追我。”
繼續吵嘴沒什麼意義。每個人的情緒都很差。沒吃什麼，也沒怎麼休息，撐到現在簡直全靠意志。現在又要去這麼危險的地方……說實話，莫惟明心里沒底。但同時，那種強烈的麻木又讓他有“無所謂了”的淡然。
“啊。”軍醫忽然說，“這兒，是禽類的區域吧？”
他停在一處平面地圖前。三人停下來觀察。再繞下去，就會回到一開始的脊索動物區。雖然每個區域的面積並不完全相同，但功能大致是按田字格劃分的。
“蜘蛛，在禽鳥區？她沒有指錯嗎？”女佣兵問。
“也許這才是合理的。”莫惟明說，“捕食完所有不能融洽相處的同類，自然會遷移到有更多獵物的地方。”
“蜘蛛捕鳥……”
“自然界的確存在捕鳥蛛。即使是小的蜘蛛，也有吃蜥蜴、青蛙的案例。何況……”
“我們說不定一直走在蜘蛛的絲線上。但，就像剛才那些人說的，感受到威脅的大型的蜘蛛，大多離開了洞穴。”
“煩死了！我每走一步，都覺得臉上發癢，好像有蜘蛛網蒙在我的臉上。”佣兵氣呼呼地說，“我小時候就是經歷過這種事，才這麼討厭！”
情有可原。莫惟明無奈地跟著他們。很快，他們開始意識到，那個女人說的“巢穴”是什麼意思。
越來越多的網出現了。它們接天連地，疏密不一。難怪蜘蛛們會選擇這里，因為有禽鳥活動的區域，所以設立了很多模擬樹的木樁、籬笆，還有假灌木叢。可能考慮到它們喜歡飛行，每一處收容單元都是半開放式的。莫惟明幾乎能想象，在過去，這些鳥類在燈光模擬的太陽下，在虛假綠色裝點的草叢里，如何飛翔，如何雀躍。
現在，四處都蒙著厚厚一層蛛網。莫惟明用一根棍子戳向角落的網，卷下一團。
“干什麼？你就不怕把它們引來？”軍醫問。
“我們早就進入它們的領域了。只是，它們沒有選擇攻擊。要發動襲擊，早就出動了，我們肯定不是第一波過來的人。”
“怎麼會？大家又不傻，不知道趨利避害嗎？”
“那些偷渡客，他們的想法很不正常。你別說你是剛發現的。”
“嘖。”
莫惟明將棍子上的網仔細觀察了一陣。
“挺奇妙的。這些絲線，並不是來自同一種蜘蛛。絲線有粗有細，結構也不太相似。但是它們還是搭建了屬于它們的巢穴。大概在它們的部落里，也有不同的分工。”
“想不到這種地方，除了相互廝殺，還存在合作呢。”
“人也是一樣。”
“別聊了。”女佣兵抬起槍，“那是什麼？”
他們朝前方走去。燈光下，幾個小巧的球體懸掛在網上。小的有網球那麼大，大的則與籃球差不多。他們不敢亂踫，可靠近以後，便很容易認出來。
“是鳥……”莫惟明又看了看，“真的是鳥。都已經被吸干了。”
“這一帶的禽類恐怕都給蜘蛛吃完了。除了那種大塊頭。”軍醫說。
“猛禽是天空的霸主，但這里沒有天。在這種建築里，再凶猛的禽鳥，也算不上頂級的掠食者。”莫惟明說。
“如果你父親培養出了什麼特殊的鳥呢？”佣兵問。
“說真的，我也不是很想見到。”
“說起來六道無常之中，不就有一個鳥的妖怪嗎？”
女佣兵這樣說的時候，莫惟明的眼前立刻浮現出卯月君的面孔。听說，他的翅膀被燒了一面，再也無法復原。
“是個半妖。”莫惟明說，“我也是看書里這麼說的……”
“總感覺這些故事，編得神乎其神。他們到底存不存在，都另說。”
莫惟明想起來，並不是所有人都相信六道無常的存在。尤其是見識過真正的廝殺的人，知道人類為了爭奪榮譽、為了掠取資源、為了保家衛國、為了……僅僅只是為了活下去，能做出什麼可怕的事。所以他們大多不那麼迷信。
他們的家人會。
而且，即使信仰什麼，也只是那些看不見摸不到的神明罷了。像是六道無常這樣曾是身為人類的家伙，只會讓人們覺得，其存在本身更像是一種對神的不敬。
“你不會真的要干掉它們吧？”軍醫試探著問，“面對這群家伙，我們可是火力不足的。我建議我們找到蛛網稀疏的地方，盡早離開。找到樓梯，我們就走。”
“我當然是這麼打算的。”女佣兵生氣地說，“我不想走另一個方向，是因為我們之前才從那邊過來。那里還有其他威脅。”
仔細想想也是。道路上，還拖著長長的血跡。出于本能，誰都沒優先選擇那個方向。
“噓。”女佣兵忽然示意大家安靜，“有人的聲音。”
的確，隱約傳來人類的哀鳴聲。但除此之外，類似于蜘蛛移動的沙沙聲並未出現。
“你要幫他？”
“我才不。”佣兵聳肩，“我們應該繞開。”
“可是，”莫惟明說，“能看到人的地方，我們知道的危險便是已知的。他們受了傷，但至少活了下來。其他地方……不好說。”
軍醫跟著他們走，沒有打開自己的手電。他忽然撞到一根柱子，發出吃痛聲。莫惟明回過頭，光照在軍醫和他旁邊的沙袋上。
“這又是什麼？”
一具干尸。靈長動物的。
不等莫惟明看清，軍醫立刻推著他，催促佣兵離開。他們很快明白他的意圖，朝著人聲的方向走去。
“救我……”
他們都听到了這個聲音。是個男人。
聲音越來越清晰，他們走上前，真的看到兩條人類的手臂。靠得更近些，則能看清一個人的上半身。男人受傷了，虛弱地趴在地上。他的下半身被蛛網覆蓋。
“你能出來嗎？”佣兵問，“你受傷了？被黏住了嗎？等等，你是——”
“是你？”
莫惟明和軍醫都認出來。這個人，正是最初跟著他們隊伍的偷渡者之一。
“他的搭檔已經死了。”莫惟明說，“淹死在缸里……你們應該也看到了。”
“能抬起手嗎？”女佣兵問，“把手給我。”
莫惟明倒是沒想到，她還是會想著救人。
但，男人並不回答，只是無意義地發出聲音。就連“救我”這兩個字也吐字不清。他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青綠，血管的紋路在臉上呈現黑色。
“他中毒了。”
“那我還是不要踫了。”女佣兵果斷地縮回手，“而且我也怕把他胳膊拽下來呢。”
沒等他們進一步思考，男人的整個身軀忽然向後移動。他像是被什麼拖拽著走了，但殘留的本能還讓他努力抓撓著地面。他能攥住的，只有那些藤蔓般的蛛網。一道狹長的通道呈現在他們眼前。由于這里蛛網的密度很大，已經很難判斷出這之後的空間，到底是走廊、房間還是空地。
“我覺得它們應該不具有引誘人類的智能……畢竟這麼多年，這棟建築里從來沒有出現過人類。它們應該不知道人類的弱點。”軍醫說。
莫惟明則持反對意見。
“別忘了，它們的學習能力很強，還有我們看不見的信息素構成的思想巨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