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議論著，莫惟明的面前落下一滴水跡。
水落到地上。莫惟明用鞋尖將它劃開，有種略微黏稠的質感。幾人注視著這一切，隨後不約而同地抬起了頭。
天花板上倒掛著十幾只生物。數量不多，但聚在一起，黑壓壓的。它們的眼珠子泛著紅光，密密麻麻的。女佣兵緩緩地、緩緩地將手電的光挪過去，被驚擾的生物們發出不滿的抗議。刺耳的嘰嘰喳喳聲十分暴躁，但它們暫時沒展露出攻擊的前兆。
“這是什麼……”她的聲音比剛才小太多了。
“……蝙蝠？或者類似的生物。”莫惟明也是同樣謹慎，“這里沒有什麼糞便，所以剛才沒能發現。它們可能只是暫時棲息在這里，或者它們有在別處清潔的習慣，以免氣味暴露自己的行蹤。”
“這時候就不要分析這個了吧！”
那個刀疤臉男人的聲音有些壓不住了。他的聲音有些變調，帶著哭腔似的。莫惟明覺得若是再不離開，他一定會尖叫出聲，招惹更多麻煩。
“離開這里吧。它們現在沒有攻擊性，但不保證一直沒有。這類生物是很容易攜帶各種病菌的。真奇怪，在這種環境下，它們居然能繁衍生息……這種收藏大樓，應該是會避免將一公一母收容在一起的吧。”
“可能是和同屬不同種的種族交配，然後近親繁殖。”軍醫說，“也可能是真的有繁衍需要吧。畢竟活體標本的話，生命周期都是不同的，總有些動物先死。擔心遷移環境會影響動物情緒，就直接在這里培養感情。”
“都說了這時候不要再分析了啊！”
男人忍不住多跺了跺腳。有兩滴透明的液體落到他頭上，順著流到臉上。他看上去真的一副要哭的樣子。
“……走吧。這扇門能打開嗎？”
“好像銹死了，把手轉不動。”女佣兵試圖用力，未果。“但我還有辦法。”她又說，“後退。”這讓其他人立刻涌起不妙的預感。
“啪！”
她朝把手開了一槍。門應聲而開，但那群“蝙蝠”也受到驚嚇。它們撲稜著翅膀，跟著莫惟明幾人魚貫而出。他們沿著走廊狼狽地跑了一陣，發現生物們並沒有發動襲擊才放慢了腳步。他們身上帶了些凌亂的褐色羽毛。真不知它們到底是蝙蝠還是鳥。
“蝙蝠和鳥是不能雜交的吧？根本不同綱。”軍醫說。
“你懂的真不少。”莫惟明發出實在的感慨，“的確。同種不同屬都有困難，但如果是我父親的團隊……”
他沒再說下去，也沒人追究什麼。只是軍醫隨口回答了前面的話︰“愛好而已。”他又扭頭責備女佣兵︰“你太魯莽了。”
“少廢話，快走。”她如此不滿。看得出她真的很討厭蜘蛛。
“我們應該還在節肢動物區。其他人可能已經跑遠了，蜘蛛去追他們了。我們這邊也不要松懈。換句話說，我們還在敵人老巢門口。”
“太糟糕了！就沒有地圖嗎？”
“偶爾牆上會掛，要找。”
“我說真的！”刀疤臉的男人走到他們面前，倒著走路，“你們听我說，我覺得，這背後肯定有個大陰謀！”
“你有病吧。”莫惟明忍不住說。
“你小子悠著點。這是人家父親的財產，積點口德。”
女佣兵這樣說。見終于有人搭理，他的表達欲更強烈了。
“難道不是嗎？這麼多亂七八糟的生物，就像古代陵墓的重重機關，肯定是為了掩飾一個更大的秘密！這個秘密絕對值錢，所以九爺才會大動干戈……那麼多人也才想來這里一探究竟。”
“能不這麼狹隘嗎？我說過了，就算有科研價值，你們也不會理解。又不是什麼真金白銀的陪葬品，你們到底在興奮什麼？剛你還說自己惜命了，要退出。”
“這又不沖突？我只是想明白了，不影響我繼續選擇退出啊。我一開始只是好奇，也尋思著，說不定還有什麼七大法器一樣的遺物埋在這兒。但我清醒了啊！太危險了，不值。說實話，我到現在都有點奇怪，我為什麼當時非要來呢？好像有什麼事……”
說著，倒退走路的他步伐慢慢放緩。但莫惟明幾人突然停下了腳步。他們仨露出驚訝的神色，卻不敢輕舉妄動。莫惟明努力給他打手勢，他卻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
“我記得，好像確實是發生了什麼，我突然就打雞血似的決定要來。別打斷我啊，我就要想起來了，真的！再給我點時間……”
莫惟明放棄了。他們三個人默契地緩緩後退，連手電也放了下去。由于環境逐漸黑暗，男人終于抱怨著抬起頭。
“怎麼了？一點思考的時間都不給人。怎麼回事，感覺附近臭臭的？”
從他們的表情上，他終于讀出了什麼。
他慢慢回過頭。
一只體型龐大的動物，確切地說，一只雙足的禽類，正站在他的身後。它的個頭比成年人高，大概介于鶴與鴕鳥間。它的脖頸與頭倒是很像鴕鳥，沒有一根毛。不，不如說更像是禿鷲吧，這脖頸是那麼長，呈U形的彎折，再重新翻上來。那只喙雖不鋒利，卻帶著鉤，感覺能輕易鑿穿成年人的頭骨。
男人暈了過去。
很遺憾。雖然大家只是萍水相逢，但就這麼看到認識的人即將死在面前，莫惟明多少還是有些悲傷的。可是更令人悲傷的事發生了——那大鳥像沒看見似的，巨大的腳掌邁過男人，徑直向他們奔來。
女佣兵毫不猶豫地開了第二槍。但那鳥的反應更快，在她抬起槍口的一瞬，就撲騰起翅膀。它的身軀具有鴕鳥的特征，莫惟明本來以為它不能飛起。但就是這樣一對強而有力的翅膀，將它的身軀帶離地面了一段距離。那子彈擦著大鳥的羽翼飛過，而它撲扇著翅膀就沖幾人襲來，同時發出刺耳的鳴叫，像雕似的。
“跑。”
“不用你說！”
新一輪的逃亡開始了。
在這種場合下，軍火很難施展應有的威力。其實更大的麻煩在于，當超過人類預設和認知的事物出現時，判斷會變得不準，反應也跟不上實際情況。他們又失去了方向，雖然本就沒有找到過。
前方出現一條岔路。他們可來不及商量。憑借直覺，他們各自做出了選擇。然而女佣兵和他們走了相反的路——或許和她瞎掉的眼楮造成了盲區有關。她會本能地跑向自己視線更清晰的那邊。
大鳥追著莫惟明和軍醫來了。兩人毫無辦法。
“怎麼辦？裝死有用嗎？”莫惟明問。
“又不是熊！而且熊不吃死人也是謠傳！我們行軍時可有過教訓！”
“不是啊。我看它都沒有攻擊那個暈了的？”
“那你躺下試試？”
“不要。”
莫惟明又不傻，絕不拿自己的命冒險。大鳥在建築里雖然飛得不利索，卻能通過在走廊滑翔加快速度。發現這一特征的兩人，選擇不斷在分岔路轉彎。那大鳥每次都不得不腳底打滑地轉移方向。靠這樣的辦法，兩人不斷拖延時間。
“你有沒有覺得這條路我們之前走過？”
“廢話。我們從剛才起就只是原地打轉！”
“我不是鍛煉的料，我真的跑不動了。”
體能逐漸到達極限，但莫惟明的腦子里突然閃過了一個想法。
“那鳥，真不吃死人嗎？”
“什麼意思？”
“它有禿鷲的特征……而且，我們沒在附近看到食腐的昆蟲。我猜，是有什麼東西佔據了分解者的生態位。剛死的尸體沒有潰爛，憑它的喙部結構可能咬不開……”
“你能不能說人話？”
軍醫沒明白他的意思。但莫惟明忽然將自己的一只手套扯下來，丟向後方。那大鳥果然剎住了腳步，踉蹌著撲向手套。
“啊！我們踫過那只死狗！”
“我猜它是順著味道來的，所以才沒有襲擊其他人。它一定覺得我們身上藏了它的食物，只要我們交出來，也不會有進一步的攻擊。”
“找個空房間試試！”
兩人一拍即合。在路過一個敞開的房間時，莫惟明將剩下一只手套丟了過去，自己則與軍醫到對面的房間，將門緊閉。他們緊張地听著外面的動靜——大鳥果然選擇了手套的方向。他們略微松了口氣。
“應該不會纏著我們了吧……”
“你就不怕它發現自己被騙後，有什麼更嚴重的後果？”
“不會吧。”莫惟明想，“它大腦的體積，相較于它的身體實在不夠靈活。”
話還是說早了。門的那一端突然傳來劇烈的撞擊。兩人手忙腳亂地將附近的東西拉過來，堵在門口。但這只有兩把椅子、一張櫃子，其他的架子都被牢牢固定。伴隨著大鳥的每一次撞擊，門框都更加松動，桌椅都顫抖著外移。
“……”軍醫咬緊牙，“我本來不想這樣的。”
莫惟明還在思考該怎麼辦時，軍醫一巴掌拍在桌上，另一手抽出一把軍用匕首來。
他後退兩步。
“等會兒。我剛說了，現殺的不算。”
軍醫手起刀落，將自己的右手切了下來。
莫惟明遲鈍地想起一件事。在解剖那只犬科動物時，軍醫摘掉了一只手套。另一只他當時就扔掉了，只有自己當時神經緊張，忘記了這回事。
血濺在地上，更多的血從斷面里涌出。與此同時，那只大鳥沖破了門，闖入室內來。說時遲那時快，軍醫一腳將自己的斷手從這邊踢了過去。那動作簡直像對待一塊普通的飼料，而不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大鳥立刻轉身去叼餌料。這時的軍醫已經失去了全部的力氣，他癱坐在地上，大口呼吸。莫惟明慌亂地翻著他的背包尋找繃帶和藥。幸虧他算得上專業的醫師，能夠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做出最優的、效率最高的決策。
而那只大鳥，在吞掉了斷手之後，只將頭從門里伸進來看了一眼。確定不再有它感興趣的食物後，它緩緩離開了這里。
兩人如釋重負地癱在地上。
“你操作不規範。你不該摘手套的。”莫惟明說，“我只能做到簡單的加壓包扎，既然你的手已經沒有了，就再也不可能接回去。我們盡快離開吧，資源有限，要是再感染了，真會丟了命的。”
“說得你很規範一樣，下手術台必須摘手套。”軍醫瞪了他一眼，“戰場上哪兒那麼多講究，對待人和對待牲口沒有區別，吊住命再說。”
“術後感染死了多少人，你肯定是知道的。而且，如果不是我忘了，我們早就被它用嘴巴戳死了。”莫惟明嘆息道，“就算不吃我們，受了傷，也會淪為其他生物的口糧。但，說起來……我有一件事想和你確認一下。”
“你看到了？”
“是。”莫惟明無奈道，“你根本沒打算活著回去吧？”
“要你管。”他的脾氣一如既往，“幫我點根煙。”
若是以往，莫惟明一定當作沒有听見。但他和一個將死之人計較什麼呢？他又去翻包，找出了之前看到的半包煙。火柴似乎受潮了，怎麼也點不著。
軍醫罵了句髒話，用僅剩的手丟掉了煙。莫惟明不知道該不該慶幸，但看到煙的時候，還是條件反射地想要咳嗽。
確定附近恢復安靜之後，莫惟明攙扶著軍醫回到走廊。雖然斷的是手，可在這種時候，人已經不剩下什麼力氣。他已經失去很多血了。他們擔心繼續留在原地，血腥味會吸引更多怪物。實際上，傷口總是持續散發著氣味的，他們不能再輕易歇息了。
建築內，其實也不總是安靜的。偶爾會傳來槍聲，尖叫聲。但都離得很遠，讓人無法確定是不是自己的錯覺。這種時候，只能當作沒有听到。沒走幾步，兩人突然听到一聲很近的槍聲。這之後沒有尖叫聲。二人對視一眼，朝著聲源謹慎地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