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惠從來沒有見過九爺穿衣褲的樣子。她總是穿著旗袍或是禮服，入秋時再搭一件貂裘。反正她不可能在寒冷的環境下待太久，有錢人就是這樣的啦。
但，那的確是一身非常干練的裝扮。和其他隊友的衣物大差不差，上衣、褲子上都有許多放工具的口袋。不知為何，這讓梧惠想起了啟聞。歐陽啟聞就喜歡這種滿是口袋的衣服，好放他那些瑣碎而昂貴的設備零件。
九爺的頭發被束起來了，低而卷的大馬尾垂在身後，露出玲瓏的臉。原來她看上去這麼年輕嗎？倒是符合她那甜膩的聲音。可是，她也是上了年紀的女人才對，大概這也是什麼有錢人的秘密。
梧惠被分配了一件外衣，整體的款式與士兵的棉大衣非常相似。衣料厚重，雙排扣，密不透風。布的顏色暗紅發黑，脖子上有一圈極密的黑色羊絨。
“穿上它可能會影響行動，但在那里面，你會需要的。”曲羅生貼心地建議，“如果你被什麼東西追趕，也不必脫下它。它的材料有很強的抗性，一定程度上能對咬合的力量進行緩沖。當然，子彈不行。”
“听起來還挺厲害的？但‘什麼東西’具體是什麼？我能不能直接倒下裝死啊，怎麼想都不可能跑過它！”
也不必裝，梧惠暗想，指不定自己直接暈過去了。
“也沒有。死是會死的，只是尸體的受損程度會輕一些，走得體面，方便辨認尸體身份。”曲羅生平淡地說，“但也有會吃掉人們頭顱的怪物，你在暈倒前最好抱著腦袋。哈哈。呃？不好笑嗎？可這確實是個玩笑。不過，裝死在任何時候都不是很好的決策……”
“我看書上寫的。說野外遇到狗熊，可以裝死。”
“我想這個應該是作者專門寫給同行隊友的。”
“該出發了。”
九爺從他們身邊走過，順勢披上那件沉重的、深紅的外套。外衣只是罩在她的身上，讓她從前襟伸出一雙戴著黑色皮手套的手，兩手並攏，捏著一個小巧的手包。這讓她看上去又變回那個準備逛街而非探險的闊太太了。
“原來你們都不是隊長。”
梧惠看向她和曲羅生的袖子，都沒有袖標。曲羅生甚至在此刻穿的都是緋夜灣的那身行頭。他到底是來干什麼的？園區里，真的像他說的那樣寒冷嗎？
“您未免太高看我們了。”曲羅生笑了笑，“術業有專攻。勘探類的行動，還是請專業人士來吧。你放心。至少跟著九爺這組，你不會有生命危險。我們有義務保護人質的人身安全。”
“你剛承認這是綁架了吧？”
曲羅生又像是什麼都沒听見一樣，跟在殷紅身後離開了。
“走吧，丫頭！”
一位大哥毫無征兆地拍了梧惠的後背，令她打了個趔趄。這位大哥看起來人高馬大，說起話來有著嚴重的北方口音。
這位大哥意外地健談。大概看她是生面孔，也不過問她的來歷，一路上叭叭個沒完，十分聒噪。即使只在露天環境下活動，也能听到一些牆壁反彈了他的回音。不過也多虧了他，梧惠對這個小隊的構成有了些眉目。
算上梧惠，小隊共計九人，其他所有的人都來自殷社。再除九爺和曲羅生之外，六個人中有兩位女性，四位男性。隊長是個帶胡子的中年男性，另有兩位留寸頭的、留中發的年輕人，和這位喋喋不休的北方大哥。兩個女人長得很像，听說是姐妹。除了北方大哥外，大家都非常安靜。
“我們擱這兒待好幾年，經驗老充分了。”大哥拍著胸脯，“另外的幾位，也有三次以上的探索經驗。哈哈哈，再多的都是隊長了，畢竟活下來的人也不多。不過丫頭你放心，有幾位大哥大姐鎮場，保準你一根毛都不會掉。”
“听您這話我怎麼反而不是很放心了……”
“這叫什麼話！我偷偷跟你說，”但大哥的聲音並沒有壓低太多，“長年駐扎在這邊的人，都喜歡跟著老大出任務，保準安全。”
梧惠有些困惑︰“我以為，殷社只是隔一兩年才會派人來一趟，沒想到這邊還有人常年留守嗎？”
“那當然了。莫老才死了多久？你指望不到十年斷斷續續的探索，能歸置出什麼情報來？不過我們駐場的人，也不能擅自外出，都是有指示的。平時呢，咱跟這兒的居民也沒啥兩樣。閑得沒事就進城吃吃喝喝。哎，這里的東西老有意思了，雖然嘗起來不怎麼樣，但花樣還挺多。等出來咱請你進城搓一頓！”
跟大哥說話倒是還挺放心的……倘若面前沒有幾個行尸走肉一樣的隊友，氣氛會更好些。越靠近建築，大哥越安靜，這讓梧惠有種難以言喻的壓抑感。但幾乎每個隊友都武裝得十分到位，比起其他小隊，應當，還算安全吧？
大哥說，他們這次的任務不會太復雜，天黑前就能回到據點。
園區的西邊，有一座規劃中的建築，目前是未完工的狀態。這是一棟上有三層，下有一層的檔案樓。但這里一份紙質資料也沒來得及安置，建設工作就中止了。因為探勘不到位，地下發現了一座溶洞，地面發生了沉降。
“所以說，雖然它看上去已經完工，但其實並沒有投入使用嗎？”
梧惠遠遠地就看到了這棟長而寬闊的建築。它依山而建。蒼白的天空下，山的蔭蔽里，灰色的建築四四方方，像個狹長的混凝土棺材。
“是啊，什麼東西都不敢往里放。”
“只是一層空殼，整體建築也都在以每年五到七公分的速度沉降。最嚴重的地方，則有十二公分。建築下陷的速度平均每年增加一厘米，現在處于隨時會塌陷的情況。”年輕的男隊員說。他是個頭腦靈光的測繪師。
“……真的安全嗎。”
“不要在里面放炮就成。”大哥說，“進去了，連說話都要小心。”
“比其他組安全多了。因為是檔案室，這里沒什麼怪物。”一個女隊員說。
“不排除怪物游蕩而來的可能。”她的姐妹說。
“但這里和附近都沒有食物，也沒有水，怪物不會傾向于選擇這里覓食或築巢。”女隊員又說。
“地下深層有人類的應急食物儲備。”她的姐妹又說。
“但那里的防守非常嚴密。畢竟在建造時，是按照軍用防御工事的標準。只有我們的密碼能夠通過。”
“考慮到設備老化故障，有暴力拆解的可能。到那時怪物會涌入的。”
“所以我們需要在這次行動中，盡可能帶走所有的物資！”
要說這對姐妹也很有趣。雖然一個總是在面無表情地反駁另一個人，但誰都不會惱火，就好像她們早就摸索出了最合適的相處模式。
梧惠喃喃自語︰“所有物資……很多吧？”
“當然不會少。”曲羅生忽然接話了，“但，也不至于太多。我們只負責尋找可能存在物資的地點，記錄下來，再讓專業的小隊運出來。”
“鎭？”梧惠不解，“為什麼這里沒有投用，卻已有物資被安置在里面？”
沒有人回答她，就連剛還健談的大哥也不言不語。梧惠不知道是因為其他人不清楚，還是不在乎，還是不過問，還是……
但她還是想繼續問。
“而、而且，如果真的有怪物……該怎麼辦？”
“最好不要用槍械。一點震動都可能造成建築的摩擦。”測繪師認真地說。
“用刀，鏟子，鋤頭，和你的手。”另一個青年說。
梧惠覺得，等死可能是最適合自己的路。
他們很快來到了門口。梧惠沒有看到地面存在什麼明顯的凹陷，但是越靠近建築，越有暗綠色的苔蘚。她猜想，可能是潮濕時水分都匯聚于此，才會生出這些東西來。正門只有門洞，沒有來得及安裝任何遮擋。
通俗地講，這里的整個構造就是個“毛坯房”。沒有安裝門窗，也沒有放置任何家具，只有灰色的水泥地。地面有著厚厚的灰塵，一股霉菌特有的氣息在空間內回蕩。這種氣味很神奇，梧惠很難形容，有點像下雨前冷空氣的味道。
建築沒有封頂——在封頂前就發現了下陷的問題。兩個男性去觀測沉降標，暫時脫離了隊伍。梧惠心里很慌，因為她在靈異里看過，最先出事的人都是選擇單獨行動的人。不過她什麼都沒敢說，畢竟人家是專業的。
靠近牆邊，多少還有外面溢入的自然光，越往中間則越黑暗。領隊的人很快打開了手電，掃過了整個場地。他們走向一處走廊——走廊是最黑的。他向前扔出了一個形似火折子的“煙花”。紅色的火光一陣閃爍。走廊沒有異常。
梧惠跟著大家走過去。她的腳下踩到不止一個“煙花”，殷社果然已經造訪許多次了。每邁出一步，她都十分小心，就好像踩在柔軟的海面上雙腿發顫，而不知哪一塊就要塌下去。
“人與人之間盡量保持距離。”隊長用中等音量說話，四壁傳來他的回音，“太集中重量太大，太分散不夠安全。”
梧惠忍不住把大衣裹緊了些。果然很冷，但估計也有心理暗示的關系。
不知道莫惟明的小隊分到了什麼任務？應該不會太可怕吧。他那麼柔弱，和人類打架都吃虧。但既然九方澤在，也不至于太糟吧……何況他們也有武裝人員呢。梧惠不斷地在心里安慰自己。也只有這樣，她才能分散自己此刻的注意力。
對了——那虞穎呢？她知道這丫頭也在的。按理說，她在營地里才對吧，不過到第二處營地的時候，並沒有看到或者听到有這樣的小女孩。說不定，被留在第一處的紅色房子里，甚至沒有下船也有可能。九方澤肯定不會讓她冒險。
“還能用嗎？”一個女隊員問。
“別壞了吧。”她的姐妹說。
小隊停留在走廊盡頭。原來這是一個電梯，而且是用于運貨的那種。它看上去很大，能容納將近二十人。但正如之前說過的，人還是不要太集中比較好吧？
“銹蝕情況……還好。”隊長粗略檢查了一下，“等來電。”
“電？”梧惠睜大眼楮，“這里還有電嗎？”
“臨時接的，並不是這棟建築原有的。”大哥解釋道，“就連電梯也是後面加的，畢竟樓還沒正式竣工呢。燈肯定是沒法兒裝了，將就用吧。”
話音剛落，梧惠就听到一陣奇異的嗡鳴。
“送電的聲音。”隊長說，“可以了。”
說罷，他拉動了把手。過了幾秒鐘，被喚醒的電梯遲鈍地運作起來。嘎吱嘎吱的金屬繩索，傳來刺耳的摩擦聲。大哥上前用力拉開閘門時，電梯廂也傳送了上來。梧惠最後一個上去，她像是有什麼思考。
“怎麼了呢？”殷紅突然問她。
“不。我只是有點好奇……電梯不止這一部嗎？”
“當然。這是很大的場地呢。”殷紅側目，“你注意到了什麼。”
“因為它在下面嘛。如果只有這一步，從一樓離開，電梯應該就停留在這里才對。但它是從下方上來的。”
“……呵呵，沒錯。我很喜歡你的敏銳，一直都是。”
梧惠感覺不太舒服，殷紅這話就好像她們認識了很久一樣。或者，她一直都在觀察自己。梧惠不由得想起，自己從醫院醒來時床頭的那枝玫瑰。
電梯下行，幾人完全淹沒在黑暗里。設備嘎吱作響，梧惠總擔心電梯突然墜落。隊長的手電關閉了，在狹窄無光的空間里，即使並非全封閉的廂體，她仍喘不上氣。氣氛太壓抑。
電梯到底下降了多久？時間顯得無比漫長，比他們等待電梯被交上來時還要漫長。地下一層需要這麼遠麼？梧惠狐疑，若是走樓梯，早就到了。
砰！不知為何電梯發出巨響。即使晃動很輕微，她還是差點跌倒。閘門開啟後，她是第一個走出電梯的人。她忐忑不安地踩在地面上，卻覺得這里的地板意外地堅硬，且無塵，至少比一樓光滑許多。
“你倆去一趟配電室。”隊長對兩姐妹說完，又對梧惠說，“我們就留在原地，不要隨意走動。”
“好。”
說得好像我有這個勇氣似的，梧惠暗想。兩姐妹也不需要手電。她們摸著黑輕車熟路地離開了。空氣又凝固了約有一刻鐘，這一刻鐘比電梯里的時間更加難熬。誰也不說話，梧惠生怕下一秒就有人在身邊消失。
一刻鐘後，一陣刺眼的強光突然從頭頂閃過。有燈突然亮起，斷斷續續。待梧惠的眼楮好不容易適應黑暗後，她倒吸了一口冷氣。
這畫面與樓上的殘破程度相比，根本不像在同一棟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