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時,已是暮色晦暗。
廚房里傳來輕微的鍋鏟踫撞聲。
甦平瞥了眼,沈輕舟正系著圍裙,有條不紊地準備著晚飯。
吳曲兒獨自蜷在沙發一角,眼神空茫地發著呆,眼眶通紅通紅的,像是哭了很久。
“甦平姐,”她听到動靜恍然回神,朝著甦平伸出手,“你過來這邊,陪我坐會兒。”
“好。”甦平依言在她身邊坐下。
她勉強牽起嘴角,問道︰“哥說阿姨住院了,你去看了,她怎麼樣?什麼病呀?”
甦平笑著說︰“她沒生病,是在醫院做護工。去之前我也以為是生病,結果不是。”
吳曲兒低聲喃喃︰“沒生病就好,沒生病就好。”
話音未落,眼眶又迅速泛紅,蓄滿了水汽。
甦平知道她是想到了自己病重的母親。
她想安慰幾句,話語在喉間轉了幾轉,終究不知如何開口。
這種時候,任何言語都是蒼白無力的。
吳曲兒倒是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緊緊拉住她的手,讓她在身邊坐了,腦袋往她肩膀上一擱,哽咽著說︰“甦平姐,我媽……我媽從昨天開始就沒有大小便了,什麼都吃不下,今天一天只勉強喝了幾口水,一直說胡話……”
甦平點點頭,喉嚨發緊,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能抱住她,輕輕拍撫著安慰。
吳曲兒長長地嘆了口氣,聲音輕得像自言自語︰“以前我總怨她阻止我和我哥在一起,好幾年不回家,一見面就跟她吵。”
“要是我媽媽也沒生病就好了,我總覺得像一場夢一樣不真實。前年我回家的時候,她還叉著腰跟我吵架呢,這才多久啊,就病得話都說不利索了。”
“現在真後悔……要是早知道她會得這個病,我一定不和她置氣。其實,她對我挺好的……”
她開始斷斷續續地說起從前的瑣事,那些溫暖的、爭吵的,如今看來無比珍貴的片段,聲音時而哽咽,時而帶著笑意。
甦平安靜地听著,感受著越來越潮濕的肩膀,听著吳曲兒越來越濃重的鼻息,心情也越來越沉重。
“我總覺得她這兩天就要走了。”吳曲兒說了許久往事,突然話鋒一轉,顫聲道,“她要是走了,我以後想媽媽的時候該去哪里找她呀?”
甦平不知如何回應,任何話語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她只是輕輕握了握吳曲兒的手。
吳曲兒緊緊抓住她的手,又喃喃地重復了一遍︰“我該去哪里找她呢?”
甦平在心中默默地祈禱,希望吳媽媽能撐得久一點,再久一點。
可惜,她的祈禱在死亡面前一點用都沒有。
第二天下午,吳媽媽的情況急轉直下。
沈輕舟和吳曲兒商量後,含著滿腔悲痛開始給親友挨個打電話,說明吳媽媽的情況。
當天就有親朋好友陸續前來探望,家里籠罩在一片低氣壓中。
多數時候吳媽媽都處于昏睡狀態,偶爾費力地睜開眼看看來人,嘴唇翕動著,卻已經發不出清晰的聲音。
這種令人心焦的狀態又持續了三天,到第四天下午,窗外又下起了淅淅瀝瀝的秋雨,空氣里彌漫著濕冷的氣息。
本以為這樣糟糕的天氣不會有人來了,臨近晚飯時,卻意外地來了幾位吳媽媽以前的老同學,都是多年未見的面孔。
她竟難得地清醒了一些,甚至能斷斷續續、氣息微弱地說上幾句簡單的話。
吳曲兒和甦平交換了一個眼神,心底都生出一絲微弱的希望,唯獨沈輕舟站在角落,面色沉凝如水,眼神里是化不開的悲涼。
等這波客人走後,吳媽媽突然又開始吐血,暗紅色的血液混一連吐了好幾口,染污了衣襟和被角,之後便再度陷入深深的昏睡,呼吸愈發微弱。
第二天清晨,甦平像往常一樣去看她。
沈輕舟和吳曲兒仍一動不動地守在病床前——這些天,他們幾乎是二十四小時不離左右,眼眶深陷,滿臉疲憊。
吳媽媽原本在昏睡,听到甦平和沈輕舟低聲交談,突然睜開眼,氣若游絲地說︰“結婚證……再給我……看看……”
沈輕舟急忙從抽屜里取出那兩本假結婚證,小心翼翼地、輕輕放入母親枯瘦的手中。
吳媽媽顫抖著,用盡全身力氣般摩挲著光滑的紅本封面,顫巍巍地翻開內頁,渾濁的目光久久流連在那張合成的照片和並排的名字上。
許久,才極其緩慢地點了一下頭︰“好……真好……我終于……放心了……答應你爸的……做到了……可以去……見他了……”
她的手緩緩地、無力地垂落下去,兩本鮮紅的結婚證從她指間滑落,悄無聲息地掉在雪白的床單上。
她臉上的表情安詳而滿足,仿佛所有牽掛都已放下,眼楮慢慢地、慢慢地闔上,呼吸變得越來越輕,越來越淺……
最終,徹底停止了。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世界安靜得只剩下窗外細密的雨聲。
幾秒鐘後,吳曲兒像是猛然從噩夢中驚醒,撲到床邊,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媽!媽你醒醒,別走啊……再看看我啊媽……”
沈輕舟僵在原地,像一尊瞬間被抽去靈魂的雕塑,一動不動,只是死死地、難以置信地盯著母親安詳得如同睡去的面容,仿佛無法理解、也無法接受眼前發生了什麼。
甦平站在一旁,下意識捂住嘴,淚水毫無預兆地奪眶而出,模糊了視線。
死亡來得如此平靜,卻又如此沉重,壓得人喘不過氣。
接下來的日子在一片忙亂和麻木中度過。
沈輕舟機械地處理著母親的一切後事,聯系殯儀館,發放訃告,接待一撥又一撥前來吊唁、安慰的親友。
他表現得異常冷靜、有條不紊,但甦平能看到他眼底深處的悲傷和脆弱。
出殯那天,天空飄著冰冷的細雨,像蒼天也為逝者落淚。
沈輕舟雙手捧著母親的遺照,一步一步走在最前面,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所有的情緒都已耗盡。
吳曲兒哭得渾身脫力,幾乎站不穩,全靠甦平在一旁用力攙扶著,才能勉強走完這段送別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