甦平在公園里磨蹭了很久,直到暮色四合,才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錦繡苑。
剛走到門口,就聞到里面飄出一陣飯菜的香味。
推開門,江梅正窩在客廳那張小沙發上,手機開得震天響,里面一個主播正用夸張的語調嘶吼著賣貨。
“還知道回來?”江梅眼皮都沒抬,語氣刻薄,“杵著干嘛?還不快去廚房幫小魏做飯?”
“一點眼力見兒都沒有!哪有讓自己男人一個人在廚房忙活的道理?還不滾進去幫忙?”
甦平懶得跟她說話,徑直走進廚房。
許巍圍著她的圍裙,正在翻炒鍋里的菜,動作居然還挺熟練。
看到她進來,笑了笑︰“沒事,快好了,你坐著等吃就行。”
甦平沒坐,就靠在門框上,冷眼看著他忙碌的背影。
飯菜上桌,賣相居然不錯。
可甦平看著對面江梅那張喋喋不休、唾沫橫飛的臉,再看看旁邊許巍故作體貼的樣子,只覺得胃里一陣陣發堵,毫無食欲。
“吃啊!小魏特意給你做的。”江梅用筷子敲了敲碗沿,見甦平不動,立刻拉下臉。
許巍殷勤地夾了一筷子青椒肉絲放到甦平碗里︰“嘗嘗,看合不合口味?”
那筷子是他用過的。
甦平看著碗里那塊沾著油光的肉絲,一陣強烈的惡心感涌上喉嚨。
“我不餓。”她把碗推開。
“甦平!”
江梅猛地拔高嗓門,把筷子重重拍在桌上。
“你別給臉不要臉!小魏給你夾菜是心疼你,你甩臉子給誰看?吃!不知好歹的東西。”
“姑姑,算了算了……”許巍假意勸著,眼神卻瞥向甦平,帶著點看好戲的意味,“表妹可能胃口不好,不想吃就算了。”
“吃!”
江梅指著那碗菜,眼楮瞪得像銅鈴,一副甦平不吃就要掀桌子的架勢。
甦平盯著碗里那塊肉,又抬眼看了看江梅那張因為憤怒而扭曲的臉,還有許巍那虛偽的嘴臉。
一股久違的、被壓制了太久的硬氣猛地沖了上來。
她抬起手,平靜地、堅定地把那碗往前一推,碗底在桌面上劃出刺耳的聲音。
“我說了,我不吃。你們再逼我,我就把桌子掀了,誰都別吃。”
空氣瞬間凝固。
江梅大概從未想過這個一向逆來順受的女兒會如此直接地反抗。
她張著嘴,氣得渾身發抖,指著甦平,半天沒說出一個字,臉色由紅轉青。
她氣得渾身發抖,一拍桌子站起身,眼看又要發怒。
許巍連拉帶勸,才勉強把她按回椅子上。
一頓飯吃得味同嚼蠟,每一秒都是煎熬。
甦平幾乎沒動筷子。
好不容易熬到結束,她立刻起身收拾碗筷。
江梅剔著牙,對許巍說︰“行了,我們走吧。”
甦平洗碗的手一頓,心里升起一絲微弱的希望。
走了?
許巍應了一聲,解下圍裙。
兩人走到門口,江梅還不忘回頭警告甦平︰“給我好好跟小魏處,別一天到晚想那些有的沒的,小魏能看上你,那是你八輩子修來的福氣。知根知底的,總比找個亂七八糟的人強。”
門終于關上。
甦平長長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重重吐出。
她像陣風一樣沖進臥室,一把扯下許巍躺過的床單被罩,又沖進衛生間把許巍用過的毛巾牙刷狠狠摔進垃圾桶。
剛把床單塞進洗衣機,手機嗡嗡震了起來。
是沈重的視頻請求。
甦平猶豫了一下,接通。
屏幕上立刻出現沈重的臉,背景是在屋子里,但不像是他家。
“晚上,”沈重開門見山,“來我這里睡嗎?”
“跟那姓許的住一屋,不怕嗎?”沈重的聲音沉了幾分。
“他走了,跟江梅一起回去了。”甦平說著,走到陽台去關窗。
外面天色有點陰沉,空氣又悶又濕,似乎要下雨。
“走了?”沈重挑眉,似乎有點意外,“那我過去找你。”
“別來!”甦平拒絕得很快,語氣帶著點自己都沒察覺的煩躁,“我沒事,睡了。”
“行。”沈重沒堅持,“有事叫我。”
他掛了視頻。
甦平把家里里里外外收拾一番,正準備休息,急促的敲門聲再次響起。
又是誰?
甦平以為是沈重不死心又來了,帶著點無奈去開門。
門開了。
門外站著的,赫然是去而復返的許巍和江梅。
許巍手里還拎著一打啤酒和一個裝著烤串的塑料袋。
“你們不是走了嗎?”甦平愕然又煩躁。
許巍笑著解釋︰“哦,跟姑媽去對面公園溜達了一圈,散散步,消消食。”他舉了舉手里的袋子,“看,還買了點宵夜,回來陪你喝點。”
江梅已經熟門熟路地擠了進來,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拆開啤酒罐︰“愣著干嘛?關門啊!喝點酒,聊聊天。”
甦平臉色變得陰沉沉的。
她看了眼時間,晚上十點。
啤酒罐被粗暴地拉開,泡沫涌了出來。
江梅咕咚咕咚灌了幾大口,一抹嘴,沒像往常一樣咒罵抱怨,反而紅了眼圈。
“平平啊,”她聲音帶著哭腔,開始了“表演”,“媽知道,媽這些年對不起你……”
甦平坐在她對面,冷眼旁觀。
“媽心里苦啊,”江梅捶著胸口,鼻涕眼淚一起流,“甦國偉那個殺千刀的,他出軌,他不要臉。他嫌我人老珠黃,踫都不踫我一下……”
“媽雖然看著刻薄厲害,但一個女人得不到丈夫的愛,眼睜睜看著曾經無比相愛、對自己疼寵愛護的丈夫在外面花天酒地找別的女人,把那份愛給了別的女人,那種滋味兒,真的很苦很苦。”
“你爸還愛我,還對我好的時候,媽不是現在這樣的,媽媽也是溫柔賢淑的,你不信可以問問甦安,甦安小時候我對她可好了,我是個好媽媽。”
“後來啊……後來我也想對你好,可甦國偉那個混蛋對我實在太狠心,以前把我捧在手心里,生了你後就把我踩在爛泥里,踩在爛泥里還不算,他還要狠狠跺幾腳,我都不知道我哪里惹到他了,讓他對我這麼恨。”
“我一想到他以前是怎麼對我好的,我就心里不平衡,落差太大了,慢慢地,就把怨氣都撒在你身上了,我知道這樣不對,但我控制不住我的想法。”
“你知道嗎?你剛出生那會兒,我其實對你蠻好的,我也不知道後來怎麼就變成現在這樣讓人厭惡的樣子。好像只要對你差點,就能發泄我心中的怨氣。”
她猛灌幾口酒,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
“我知道,甦國偉對我不好,這些……這些都跟你沒關系。”
“你不是掃把星,你是媽的好女兒。是媽……是媽被豬油蒙了心,把氣撒在你身上,媽對不起你啊平平。”
她哭得情真意切,仿佛真的痛徹心扉。
這些話,像一把鋒利的刀子,在甦平早已結痂但尚未愈合的傷口上來回拉扯。
那些被刻意遺忘的委屈和痛苦,被這遲來的、廉價的“懺悔”重新翻攪出來。
她握著冰冷的啤酒罐,指尖微微發顫。
“來,陪媽喝點!”江梅見甦平神色松動,立刻把一罐打開的啤酒塞到她手里,“喝了這罐酒,以前的事咱娘倆都翻篇,媽以後一定好好待你。”
江梅聲淚俱下。
甦平不信她的話,但江梅半強迫地把酒抵到她的唇邊。
她看一眼江梅,再看看那杯酒。
她實在太渴望江梅的懺悔了。
她太渴望得到一點點母愛了。
小時候總是羨慕別的孩子有父母愛,渴望到變態的地步,每次看到有小孩和父母一起玩,就把自己幻想成那個受寵愛的孩子,感受一點點虛假的愛,偶爾還會生出一些不該有的嫉妒來。
渴望的東西一直得不到,時間久了,要麼釋懷,要麼就會變成執念。
她現在還沒有釋懷,而是變成了執念。
她始終渴望得到江梅的一丁點真正的關愛。
所以,她喝了江梅遞過來的酒。
許巍在一旁邊勸解“姑媽少喝點”,邊不動聲色地把新開的酒往甦平面前推。
甦平本就心情郁結,腦子昏沉,在江梅一聲聲“媽對不起你”和“喝了這杯就翻篇”的蠱惑下,不知不覺,一罐,兩罐……
冰涼的液體混著苦澀灌下去,意識很快變得模糊、飄忽。
她靠在椅背上,頭暈目眩,看東西都帶了重影。
耳邊江梅的哭聲似乎也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