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彪那收徒的請求,雖突兀卻不能忽視,這事在婆母那里已經激起千層浪。
林望舒心念電轉,知曉此事不能當場草率決定。
她上前一步,對著楊彪深深一福,語氣帶著些歉意與鄭重︰
“楊僉事厚愛,晚輩與母親感激不盡。只是,拜師之事關乎煜兒前程,更系著我王家一脈未來,實非小事。還需容我們一家人細細商議,仔細斟酌。可否請您寬限一日,明日此時,必給僉事一個明確的答復?”
楊彪雖是粗豪性子,卻也通情達理,見王周氏面色發白,林望舒言辭懇切,心知自己今日提出確實有些唐突,但實在舍不得這個好苗子。
他壓下心中的些許失望,抱拳道︰“夫人所言在理,是楊某心急了。既如此,楊某明日再來叨擾。”
說罷,又看了一眼抿著唇、眼帶失落的王煜,拍了拍他的小肩膀,這才大步離去。
王煜望著楊彪魁梧的背影消失在影壁後,小臉上難掩失落,男孩子天性慕強,楊彪那軍中悍將的氣度,對他有著天然的吸引力。
三人回到內室,屏退了下人。
王周氏握著茶杯的手仍在微微發抖,未等坐穩便對林望舒哽咽道︰
“我的兒,不是娘不明事理,不肯讓煜兒出息,只是只要一想到戰場,想到錚兒和他父親……”
她語不成聲,眼淚終是落了下來,“我實在是怕啊!我們就剩這點骨血了。”
王煜低下頭低聲失落道︰“祖母別傷心了,煜兒不去了,煜兒听祖母的。”
林望舒握住婆母冰涼顫抖的手,柔聲安撫︰“娘,您的擔心,兒媳豈會不知?此事確需萬分慎重。”
她沉吟片刻,對外吩咐道︰“去請趙隊長和撫劍過來一趟。”
趙猛和撫劍很快便至。
林望舒讓他們坐下,開門見山道︰
“今日請二位來,是想听听你們在軍中、在行走江湖時的見聞。尤其是戰場上,除了正面搏殺,可會有些什麼意想不到的突發狀況?若陷入極其危險的境地,如何才能最大可能地保全自身,撤離出來?”
趙猛與撫劍對視一眼,雖不明夫人為何突然問起這個,還是依言回答。
趙猛說起草原遭遇戰時的風雪迷途、水源被斷,撫劍則補充了江湖上下毒、夜襲、利用地形設伏等陰私手段。
兩人又詳細分說,如何在被圍時判斷敵方薄弱點,如何利用煙幕、聲響制造混亂,如何負傷後緊急處理、尋找隱蔽,甚至如何在絕境中偽裝、詐死以求生機……
他們說得具體,甚至有些殘酷,並未刻意美化戰場的血腥與險惡。
王煜起初還因未能拜師而蔫蔫的,听著听著,卻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黑亮的眼楮越來越專注,閃爍著奇異的光芒。
他不僅沒有露出懼色,反而隨著趙猛和撫劍的講述,小拳頭暗暗攥緊,仿佛身臨其境,在腦海中演練著如何應對那些危機。
林望舒仔細觀察著王煜的反應,心中暗自嘆息。
她本意是想借這些真實的危險嚇退他,卻不料反而激起了這孩子骨子里的冒險精神與好勝之心。
那熠熠生輝的眼神,分明寫著“原來如此”、“我定能克服”的興奮與渴望。
她知道,攔不住了。
至少,在學武這件事上,強行壓制只會適得其反。
待趙猛和撫劍退下後,林望舒轉向神色復雜的王周氏,輕聲道︰
“娘,您也看到了。煜兒心思已定,強拗不得。既然攔不了,不如順勢而為,加以引導約束。”
她將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
“好在煜兒年紀尚小,離上戰場還遠得很。不若我們應下楊僉事,但約定,只在僉事休沐之日,讓煜兒過府受教,平日仍在家中讀書習字。”
望舒看了眼王煜才又繼續︰“如此,既全了孩子的心願,學了本事,您也能時時看顧,放心些。待三年孝期滿後,若煜兒志向不改,再讓他隨楊僉事去營中系統歷練。拜師之禮不可廢,需鄭重行事。此外,文化課業絕不能落下,不僅要識字明理,日後兵法韜略亦是必修。習武,更需明理,方不致淪為莽夫。”
王周氏听著兒媳條理分明的安排,心中的慌亂與抗拒漸漸平息。
她看著孫兒那雙充滿渴望與堅定的眼楮,想起兒子生前也曾夸贊此子筋骨,終是長長嘆了口氣,疲憊地點了點頭︰“就依你說的辦吧,只是,定要約束好,莫要讓他過早接觸那些真正的險惡。”
“兒媳明白。”林望舒應下,親自為婆母奉上一杯熱茶,而王煜開心了,歡歡喜喜的幫祖母遞了塊軟糯點心。
“煜兒,你先回去練會字吧,今天武已經習得差不多了,你的事也定下來了。”
望舒讓王煜回房後,只剩下自己和王周氏。
婆媳二人對坐,默默飲茶,室內彌漫著淡淡的茶香與點心甜香,方才的緊張氣氛漸漸緩和。
林望舒見婆母神色稍霽,才又緩聲道︰“娘,您細想,男子漢大丈夫,總需立一番事業。觀煜兒心性,于科舉仕途怕是難有興致,能識字明理已是不易。”
她輕抿一口茶才有繼續,“他既志在武事,將來或可走武舉之路,搏個出身。拜在楊僉事門下,不僅學的是真本事,亦是結下一份可靠的人脈。楊僉事是夫君上司,情誼非比尋常,有他看顧,總比煜兒將來獨自在軍中摸索要強得多。”
王周氏聞言,思緒漸明。
是啊,孫兒總要長大,總要立足。
與其讓他將來無頭蒼蠅般亂撞,不如現在為他鋪一條相對穩妥些的路。
武舉若能考取功名,倒也不失為一條正途,至少不用象錚兒那樣是戰場上廝殺出來。
她心中的結慢慢解開,點了點頭︰“你說的是,是娘一時想左了,只顧著害怕,這事,便這麼定了吧。”
心中大事落定,兩人又商議起商隊之事。林望舒道︰“娘,關于商隊大掌櫃的人選,兒媳思來想去,倒有一人或許合適。”
“哦?是誰?”
“是我那曾出海行過商的二舅,柳祿。”
林望舒解釋道,“他常年在外奔波,經驗老道,據說每次行商皆有所獲,眼光膽識應是不缺。且是自家人,總比外人多幾分可信。只是他如今尚在揚州,我讓他速來北地吧。”
想到郡主考驗自己問題的時候,自己是真的缺少經驗,然後繼續道︰
“屆時,可由他擔任大掌櫃,總管南北貿易。我們再在本地尋覓一兩位精明可靠、熟悉北地情勢的,培養做二掌櫃,輔佐二舅,亦能相互制衡。”
王周氏如今對兒媳已是十分信重,聞言便道︰“你既覺得可行,此事便由你做主。只盼著能在秋季前將人手、貨物籌措齊全,今年若能趕在入冬前走上一趟,開個張,便算是好的開端了。”
婆媳二人又說了些家常瑣事,見天色漸晚,林望舒方伺候婆母歇下,自回了房中。
燭火搖曳,映照著素淨的牆壁。白日里的喧囂與籌謀皆已沉寂,獨處之時,一股深切的思念悄然漫上心頭。
望舒走到窗邊,望著南方漆黑的夜空。
這個時節,春夏交替,揚州城應是煙雨朦朧,瓊花盛放了吧?
她留給玉兒的藥囊,可還時時戴著,可是有效?
嫂嫂的身子,不知文嬤嬤診視後是何說法?
那封帶著北地風霜的信,此刻應該快到揚州了……
不知何時,才能收到那帶著江南煙水氣的回音。
夜色漸深,唯有思念,無聲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