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紋接手總攬事務後,並未急于顯擺新官上任的三把火,而是依照林望舒的吩咐,沉下心來,一頭扎進了陳年舊賬與庫房檔案之中。
她心細如發,又有文嬤嬤暗中指點,不過十來日功夫,便將田嬤嬤經手多年的賬目與實物核對出了大紕漏。
這一日,秋紋面色凝重地捧著一摞賬冊並幾張泛黃的舊紙,來向林望舒回稟。
她並未高聲喧嘩,只屏退了左右,將證據一一攤開在書案上。
“奶奶,”秋紋的聲音帶著一些不平與後怕,“奴婢仔細核對了田嬤嬤這些年經手的賬目,又清點了庫房遺留,再尋了幾個曾在姨娘院中伺候過的老人悄悄問話,發覺田嬤嬤其心可誅,貪墨之數,遠超想象。”
林望舒目光掃過那些賬冊,上面有些數字明顯被涂改過,又與庫房記錄對不上。
她拿起那幾張舊紙,竟是三張身契,一張是田嬤嬤自己的,另兩張,赫然寫著田嬤嬤丈夫田富貴和兒子田大壯的名字。
“這是……?”林望舒瞳孔微縮。
“回奶奶,這便是田嬤嬤最大的欺瞞。”
秋紋指著身契道,“這身契藏得很是隱秘,田富貴也不是什麼外面雇來的莊頭,他本就是府中的家生奴才,只是很早就因犯錯派到郊外莊子上當差。後來因為油嘴滑舌能討好人,又生得模樣尚可,被還是大丫環的田嬤嬤看中。”
秋紋繼續補充道︰“當時田富貴的那處莊子,正是如今王老倌管著的那個,當年竟是田嬤嬤攛掇姨娘買下的,買下後也一直由她把持。”
秋紋繼續道出這隱藏多年的真相︰田嬤嬤當初扣下丈夫的身契,本是想牢牢控制住他,免得他在外胡來,並計劃著日後尋機哄得姨娘高興,放他們一家脫籍。
豈料人算不如天算,因她一直隱瞞丈夫的奴籍身份,導致姨娘始終以為田富貴是外頭雇的,連帶著她生下的兒子田大壯,一落地便仍是家生子身份。
田嬤嬤有苦難言,無法向姨娘討要放恩典,反而因這欺瞞,導致丈夫和兒子只能一直待在莊子上,無法堂堂正正在城中立足。
後來還是姨娘心善,見他們一家分離可憐,賞了筆銀子讓田嬤嬤在城中小巷置了處小宅,田富貴父子才得以進城,做些零散活計勉強糊口。
“姨娘去得突然,想必是念著田嬤嬤伺候多年,人又精明要靠,有意將她的身契留與夫人,也算是個依靠,卻不知嬤嬤膽子如此大,一早就存了欺瞞的心思。”
秋紋語氣憤然,“除了這身契大事,奴婢還查出,這些年,侯爺乃至後來老爺、夫人偶爾賞給姨娘的許多物件,如一些不太起眼的玉佩、金錁子、甚至幾匹好料子,姨娘吩咐入庫,田嬤嬤當面應著,轉頭便中飽私囊,根本未曾登記。”
越匯報秋紋越上火,但也得壓抑著自己的語氣,“這些個都是曾被田嬤嬤排擠、貶去做粗使的舊日丫鬟婆子相互佐證,才拼湊出來的實情。夫人管家時,因田嬤嬤只在自家院里折騰,未曾鬧到主院,為了給姨娘和姑奶奶留足面子,從未曾細查過。”
林望舒听著,臉色漸漸沉了下來,她原以為田嬤嬤只是些小貪小佔、借勢牟利,卻不想竟是如此膽大包天,欺上瞞下至此。
不僅貪墨財物,更將主家的信任與仁慈踐踏在地。
“好,好一個跟隨多年的忠心嬤嬤!”林望舒雖怒,卻也保持著儀態,指尖在案上輕叩,“既然證據確鑿,容不得她抵賴。秋紋,你立刻讓趙猛給你分派點人手,拿著這些身契和賬目,去田嬤嬤家,將這一家三口,連同貪墨的財物,一並給我拿下。”
“是!”秋紋爽直領命而去。
不過一個時辰,田嬤嬤那處小巷宅子便被圍了個水泄不通。
秋紋帶人直入內室,將正在屋里算計著如何挽回局面的田嬤嬤及正一起午食的丈夫、兒子當場拿住。
搜檢之下,果然從田嬤嬤床下的暗格里起獲了不少未曾登記在冊的金銀首飾和上好衣料。
面對鐵證,田嬤嬤面如死灰,癱軟在地,磕頭如搗蒜,哭喊著︰“姑娘,你讓我見見姑奶奶吧。念在老奴伺候姨娘多年的份上,讓老奴去姑奶奶面前求個情吧。”
她在這廂哭得傷心,而更令人心寒的事情卻是她這一家子。
那田富貴一見自己的身契被翻出,得知自己多年“自由身”竟是老婆欺瞞主家偷來的,頓時勃然大怒,竟不顧場合,上前對著田嬤嬤便是拳打腳踢,破口大罵︰“都是你這蠢婦,害得老子做了半輩子見不得光的奴才!連累得兒子也抬不起頭!我打死你個禍害!”
而那田大壯,年輕力壯,非但不攔著父親,眼中反而也充滿了對母親的怨恨。
若非母親貪心不足,欺上瞞下,他何至于頂著家生子的身份,在外處處低人一等?
林望舒聞報,心中更是厭惡。這等無情無義、出事便互相撕咬之人,留在身邊終究是禍害。
她當即下令︰田嬤嬤一家三口,田家父子重打三十板子,田嬤嬤就十板子吧,所有貪墨財物盡數追繳沒收。
打完板子後,一並送到那個貧瘠莊子,交由王莊頭嚴加看管,專做最苦最累的活計,以觀後效。
這幾分雷霆手段下來,讓昔日在內宅頗有幾分體面的田嬤嬤一家,轉眼間便成了一無所有的粗使奴才,被一輛驢車送出了揚州城。
此事在林府下人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動,人人都知這位姑奶奶看著溫和,實則眼里揉不得沙子,手段實是凌厲。
自此,再無人敢小覷秋紋,更無人敢在賬目庶務上動歪心思。
處理完這樁糟心事,林望舒只覺得一陣疲憊,沒想到田嬤嬤家里收出來竟然有這麼多銀子,姨娘這是得多糊涂,而原主這是隨了姨娘啊。
她走到窗邊,看著院子里正在和忠伯玩耍的承璋,以及安靜坐在廊下曬著太陽看書的黛玉,心中才漸漸平和下來。
這些陰暗齷齪,她來面對就好,只願這一雙玉雪可愛的佷兒佷女,能永遠生活在陽光之下。
“姑母!”承璋看到她,舉著個小風車跑了過來,笑得沒心沒肺。
黛玉也抬起頭,對她露出一個恬靜的微笑。
林望舒彎腰抱起承璋,牽起黛玉的手。
內宅的污穢已清,前路,該是全力奔向光明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