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太,”沈桃桃的聲音打破了沉寂,柔和卻不失力量,“桃桃今日冒昧前來,並非有意攪擾佛門清淨。同為女子,我深知在這世道立足之艱難,更不會行那為難女子之事。此番前來,是真心實意想尋求一條生路,一條能讓更多人活下去的生路。還望師太明鑒。”
師太緩緩睜開眼,那雙看透世情的眼眸落在沈桃桃身上,她輕輕嘆息一聲,“沈姑娘之心,老尼豈能不知?你以女子之身,扛起北境重任,安撫流民,抗擊瘟疫,仁德之名,老尼亦有耳聞。”她話鋒微轉,指尖一顆顆撥過烏木念珠,發出沉穩的嗒嗒聲,“然而,宇文施主之心,早已非尋常心境可度。她心若千年寒潭,內里冰封著難以化解的塵緣孽債。那心鎖……沉重無比。沈姑娘雖懷菩提慈悲心,恐也難以輕易渡她心中那片無邊的孽海。”
沈桃桃並未因這番話而氣餒,她微微前傾身體,眼神更加明亮︰“師太所言極是。心鎖沉重,非外力可強開。佛家講緣法,桃桃深信,萬事萬物,緣起緣滅,皆在一念之間。我此番前來,並非妄圖做那強行渡海的舟楫,只想成為一縷引緣之風。風過無痕,若能吹動寒潭一絲漣漪,引來一線天光,或許……便能窺見轉機。至于能否渡海,端看宇文施主自身造化,桃桃不敢強求,亦不會強求。”
靜玄師太凝視沈桃桃片刻,眼中閃過一絲贊賞。她沉默良久,終是緩緩點頭︰“也罷。沈姑娘既有此心,老尼便為你引見一番。只是切記,緣不可強求,言不可冒進。”
“桃桃明白,多謝師太成全。”
午後,藏經閣內光線幽暗,唯有幾縷陽光從高窗斜射而入,在布滿塵埃的空氣里劃出清晰的光柱,空氣中彌漫著陳年書卷和淡淡墨香的氣息。
宇文 獨自坐在靠窗的書案前,一身素白僧衣襯得她身形縴細,墨發僅用一根木簪松松挽起。
她正垂眸抄錄經書,筆尖在宣紙上移動,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姿態優雅而專注,但周身卻籠罩著一層無形的屏障,將外界的一切隔絕開來,只余下一種深入骨髓的孤寂。
沈桃桃放輕腳步走近,並未出聲打擾。
她看到硯台中的墨汁將盡,便自然地挽起袖口,拿起一旁的墨錠,注入少許清水,動作輕柔地研磨起來。
她的動作流暢而安靜,仿佛本就該在此處。
宇文 似乎察覺到來人,但並未抬頭,執筆的手穩如磐石,繼續著她的抄錄。
沈桃桃的目光落在她筆下的字跡上,那字跡清瘦有力,帶著一種拒人千里的冷峭。然而,當筆鋒行至“無掛礙故,無有恐怖”一句時,沈桃桃敏銳地捕捉到,那原本流暢的筆觸有了一瞬間極其細微的凝滯,一個墨點隨之在“怖”字旁稍稍暈開。
沈桃桃心下了然,卻不動聲色。她繼續研磨,直到宇文 一篇經文抄錄完畢,放下筆,輕輕吹干墨跡。
沈桃桃這才緩緩直起身,目光掃過書案上那卷墨跡未干的經文,語氣平和地開口,“經文義理精深,抄錄時可靜心凝神,滌蕩塵慮。只是……”
她似有無盡感慨,“經文能渡己心之苦厄,卻難解世間蒼生倒懸之苦。宇文小姐字跡空靈飄逸,筆鋒深處卻隱見筋骨,想必心中並非只有青燈古佛,亦藏有萬里江山,黎民丘壑吧?”
話音落下,沈桃桃不再多言,微微頷首,便轉身悄然離去,仿佛只是偶然路過,留下一句無關緊要的感嘆。
在她轉身的剎那,宇文 的手微微一顫。
她依舊沒有抬頭,目光死死盯著宣紙上的字跡,那句“倒懸之苦”,那句“黎民丘壑”,輕輕叩擊在她心防最脆弱的地方。
待沈桃桃腳步聲稍遠,宇文 才緩緩抬起頭,望向窗外搖曳的竹影,眼神復雜難辨。
而此刻,已走到藏經閣門口準備離去的沈桃桃,目光卻被角落書架底層一本書頁泛黃的手抄冊子所吸引。
封皮無字,她鬼使神差地俯身抽出。翻開一看,竟是一本兵書。
字跡蒼勁有力,顯然是男子筆跡,但書頁的空白處,卻用娟秀細密的筆觸寫滿了批注。
那些批注並非泛泛而談,而是針對書中戰術的精妙點評,甚至提出了更刁鑽的反制策略,見解獨到,隱隱透出一股運籌帷幄的大將之風。
沈桃桃心中劇震。
這批注的筆跡,與方才宇文 抄經的筆法雖有不同,但其間架構與神韻,她絕不會認錯,這分明是宇文 的手筆。
這位看似心如止水的宇文小姐,竟然對兵法韜略有著如此深厚的造詣。她絕非不通世事的閨閣女子,也非真正看破紅塵的佛門弟子。她的內心,始終是那個養在百年帥府的嫡小姐。
這個發現,讓沈桃桃對接下來與宇文 的接觸,充滿了新的期待,她悄無聲息地將冊子放了回去。
晚一點的時候,白日里尚算寧靜的靜心庵,被突如其來的狂風暴雨所籠罩。
豆大的雨點密集地砸在瓦片上,發出 里啪啦的巨響,仿佛要將這方外之地也一並吞噬。
狂風卷著雨霧,穿過廊廡,發出嗚咽般的嘶鳴。
廂房內,燭火被門縫鑽入的冷風吹得搖曳不定。沈桃桃並未安睡,白日里在藏經閣的發現,讓她心緒難平。
她正凝神思索間,賀亦心推了推她,說宇文 朝著庵堂後院方向去了。
這麼晚了,又是這樣的天氣……沈桃桃心念電轉,悄然起身,披上一件深色斗篷,悄無聲息地拉開房門,融入了瓢潑大雨之中。
雨幕密集,視線模糊。
她借著廊柱和樹木的陰影,遠遠綴在那道縴細的白影之後。只見宇文 並未打傘,只穿著一身單薄的素白僧衣,步履有些踉蹌地走向庵堂後那片幽深的竹林。
竹林在狂風暴雨中瘋狂搖曳,竹葉相互抽打,發出令人心悸的聲響。
沈桃桃屏息凝神,跟著宇文 深一腳淺一腳地踏入竹林深處。在一處相對開闊的角落,孤零零地立著一座小小的墳塋,墳前僅有一塊簡陋的青石墓碑,上面沒有名諱,只刻著四個早已被風雨侵蝕得有些模糊的字,“慈媼之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