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雲景那句“得加錢”像根魚刺,在沈桃桃喉嚨里卡了三天三夜。
她蹲在灶膛口,拿燒火棍扒拉著灰燼,眉頭擰得能夾死蒼蠅。
加錢,加什麼錢?她沈桃桃窮得就剩一身狼皮羶味。
糧食藥材?謝閻王手指縫里漏點都比她命粗。
最終,她的目光落在牆角那個豁了口的瓦罐上。
里面藏著的是包紅糖,是她預備著沈二嫂生產時吊命用的,金貴得跟眼珠子似的。
棒棒糖……他好像……挺愛吃?
沈桃桃想起那晚在倉庫,謝雲景含著糖,眉宇間冰雪消融的剎那。
心尖猛地一抽,疼得她齜牙咧嘴。這哪是加錢,這是剜她的心頭肉。
狠狠一閉眼,干了!她沈桃桃說話算話,忍著肉疼又做了十根棒棒糖。
她揣著這十根沉甸甸的“嫖資”,頂著寒風找到正在廣場點兵的謝雲景。
男人一身玄甲,立在獵獵寒風中,正冷聲部署著今日去崖底搬運物資的人手。
守兵和流放犯們黑壓壓站了一片,個個凍得縮手縮腳,眼神卻帶著希冀的光。
“謝……謝爺。”沈桃桃硬著頭皮上前,聲音有點發飄。她掏出用破布仔細包好的十根棒棒糖,一股腦塞進謝雲景懷里。“給,加……加的錢。”
謝雲景垂眸,掌心躺著十根小巧玲瓏、晶瑩剔透的糖塊,甜香絲絲縷縷鑽入鼻腔。
他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帶著體溫的“巨款”燙了一下,冷峻的側臉線條瞬間繃緊,隨即,一抹極其可疑的紅暈,如同滴入冰水的朱砂,迅速從耳根蔓延至脖頸,連帶著握著韁繩的手指都無意識地收緊。
周圍的守兵和流放犯們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他們敬畏地謝長官……臉紅了?因為幾根木棍扎著的圓球。
謝雲景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猛地攥緊那包糖,幾乎是粗暴地塞進胸甲內側,緊貼著滾燙的胸膛。
他猛地一夾馬腹,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出發!”玄色大氅卷起風雪,率先沖了出去。
身後的人群爆發出壓抑的歡呼。
守兵們精神抖擻,流放犯們更是激動得渾身發抖,听說這回能搬好多東西,寧古塔有救了,真的有救了。
物資運回營地,堆積如山。
數不清的糧食、成捆的厚實棉布、散發著藥香的木箱……這些在苦寒之地如同生命之源的東西,暴露在眾人眼前。
“老天爺啊!”
“是糧,是精米!”
“布,厚棉布!”
“藥材,這麼多藥材!”
狂喜的浪潮席卷了每一個人。
絕望的寒冬里,終于照進了一束名為“希望”的滾燙陽光。
沈桃桃站在喧鬧的人群邊緣,看著謝雲景有條不紊地指揮調度,玄甲在雪光下折射出冷硬的光澤,唯有胸口那處微微鼓起的地方,似乎還殘留著一絲不合時宜的甜膩溫度。
她撇撇嘴,心里那點剜肉的疼,莫名被眼前這熱火朝天的景象沖淡了些。
可如何分配成了難題。
沈桃桃看著那些眼巴巴望著糧食、卻又畏縮不敢上前的流放犯,尤其是那些瘦骨嶙峋的老人和眼神麻木的女人,心頭一刺。
她找到謝雲景,提出了“生產隊工分制”。
“干活才有飯吃。”沈桃桃叉著腰,站在臨時搭起的木台上,聲音清亮,壓過寒風,“修房子、挖煤、采藥、紡線、做飯、看孩子……無論男女老幼,只要出力,就能賺工分,工分換糧、換布、換藥、換煤。寧古塔不養閑人,也不虧待任何一個肯干活的。”
話音落下,死寂片刻,隨即爆發出比看到物資時更猛烈的哭聲。
“干活……就能換糧?”一個須發皆白、蜷縮在角落等死的老翁,渾濁的老淚滾滾而下,“我這把老骨頭……還能給家里人換口吃的?”
“女人……也能賺工分?”幾個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婦人抱在一起,難以置信地喃喃,“不用……不用再……陪守兵……”後面的話哽在喉嚨里,化作劫後余生般的號啕。
“娃,娃也能幫娘撿柴火,能賺分。”有婦人緊緊摟住自己的孩子,枯槁的臉上第一次綻放出名為尊嚴的光彩。
“沈姑娘,謝爺,救苦救難的活菩薩啊。”不知是誰帶頭喊了一聲,人群如同潮水般涌來,紛紛朝著沈桃桃和謝雲景的方向跪下磕頭。
他們拿不出金銀珠寶,只能獻上自己僅有的、最珍貴的東西︰一把珍藏許久舍不得吃的炒黃豆,一塊磨得光滑的護身石,一根不知從哪撿來的漂亮鳥羽……粗糙的、帶著體溫的謝意,沉甸甸地堆在沈桃桃腳邊。
沈桃桃鼻子發酸,剛想彎腰扶起離得最近的一個老婆婆,一個略顯遲疑、帶著點怯懦的女聲響起︰
“沈……沈姑娘……”
人群自動分開一條縫隙。
一個穿著單薄舊襖、卻難掩艷麗姿容的女人,牽著一個同樣瘦小、凍得瑟瑟發抖的小女孩,怯生生地走上前。
女人手里緊緊攥著一條繡工極其精致的帕子,帕角一朵紅梅栩栩如生,在這苦寒之地里絕對是精致的物件兒。
“沈姑娘……”春娘的聲音帶著顫,臉頰凍得發青,卻努力擠出一個卑微的笑,“我……我想問問……能不能……用這個……換您那個盤火炕的法子?”
她將帕子往前遞了遞,眼神里滿是祈求,“我和妞妞……夜里實在……實在熬不住了……”她身邊的小女孩緊緊抓著母親的衣角,小臉凍得發紫,嘴唇烏青。
周圍瞬間安靜下來。剛才還充滿感激和喜悅的空氣,仿佛被投入了一塊寒冰。
陸夫人悄悄告訴沈桃桃︰“女人叫春娘,听說是個尚書的小妾,流放的路上,尚書一家死絕了,就剩春娘和女兒,家里沒個男人,在這冰窩子想活下去,只能……只能……出賣身體……”
“呸!騷貨。”有人低聲唾罵。
“晦氣,離遠點。”有人嫌惡地後退。
“靠賣肉換糧的髒東西,也配來求沈姑娘?”鄙夷的目光如同針尖,密密麻麻扎在春娘身上。
春娘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攥著帕子的手抖得厲害,嘴唇囁嚅著,眼里迅速蒙上一層絕望的水光。
“對……對不起……沈姑娘……我……我這就走……給您添麻煩了……”她倉皇地彎腰道歉,拉著女兒轉身就想逃開這令人窒息的羞辱。
“等等!”
沈桃桃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竊竊私語。她幾步上前,一把拉住了春娘布滿凍瘡的手腕。
春娘渾身一僵,愕然回頭。
沈桃桃看著她,目光清澈坦蕩,沒有絲毫鄙夷,只有一種沉甸甸的的近乎悲憫的理解。“不是你的錯,”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是這世道吃人。”
春娘徹底愣住了,呆呆地看著沈桃桃,仿佛听不懂她在說什麼。
“你能在這鬼地方,”沈桃桃的聲音提高了幾分,目光掃過周圍那些帶著有色眼鏡的人,“靠自己,養活自己和女兒,沒餓死,沒凍死,沒被逼瘋……”她頓了頓,語氣斬釘截鐵,“你很了不起。”
春娘的瞳孔猛地收縮,不是唾棄,不是驅趕,是……夸她了不起。一股巨大的、從未有過的酸楚和委屈猛地沖上鼻尖,滾燙的淚水毫無預兆地決堤而出。她死死咬著下唇,不讓自己哭出聲,身體卻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帕子收好,”沈桃桃將她遞過來的帕子輕輕推回去,塞進她冰冷的手心,“火炕,我教你盤。”
她轉頭,朝著人群里喊道︰“大哥,沈大山。”
正幫著扛糧食的沈大山聞聲跑過來︰“咋了小妹?”
“帶上家伙兒事,”沈桃桃指著春娘那間木屋,“去幫春娘盤個火炕,要盤得暖和,結實,不漏煙。”
沈大山是個憨厚人,二話不說,抹了把汗就應道︰“成,包在哥身上。”他扛起鐵鍬和泥抹子,招呼了幾個相熟的漢子︰“哥幾個,搭把手。”
春娘看著沈桃桃,又看看扛著工具走向她家的沈大山一行人,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砸在雪地上。
她張了張嘴,喉嚨里堵得厲害,最終只是朝著沈桃桃,深深地、深深地彎下了腰。
窯火味兒混著草泥的土腥氣,在春娘的木屋里彌漫開。
沈大山領著幾個漢子吭哧吭哧地刨著地上的凍土塊,汗珠子順著他粗糲的下巴頦往下淌,砸在夯實的泥地上,洇開深色的圓點。
“這邊口子挖大點兒……對,對嘍。”沈大山抹了把額頭上的泥汗,指揮著同伴下石板,“煙道要順,要不憋著煤煙子,能把人悶在炕上見閻王。”
他轉過身,對著縮在角落、大氣都不敢喘的春娘,聲音不自覺地放柔和了些,“這口子對著燒火門……燒的時候留道縫兒,透點氣……悶不死的煙才暖和,記住了哈。”
春娘抱著蜷在膝頭、已經凍得打瞌睡的小女兒妞妞,連忙點頭,眼角瞥見沈大山那雙沾滿了黑泥、粗糙得像老樹皮一樣的大手在灶膛口比劃,指甲縫里都嵌著泥。
她鼻尖一酸,沈家人給她的善意,比她過往人生全部加起來的都多。她鼓足勇氣站起身,拿起牆角破瓦罐里好不容易存下的半瓢水。
“大……大山哥,”聲音細細的,帶著點怯生生的試探,“喝……喝口水吧?”她捧著水瓢遞過去,指尖因為緊張而微微發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