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龍城大學還籠罩在一片靜謐之中,只有早起的鳥兒在枝頭啁啾。陳秋銘和王春雨已提著簡便的行李,站在校門口等候。陳秋銘穿著一件深藍色的休閑西裝外套,里面搭配淺藍色襯衫,下身是合身的灰色西褲和一雙擦得 亮的皮鞋,既不失教師的儒雅,又帶著幾分職場人的干練。王春雨則選擇了一套米白色的職業套裝,裙長及膝,搭配一雙低跟皮鞋,長發整齊地束在腦後,淡妝精致,顯得既專業又親和。
一輛黑色奧迪A6悄無聲息地滑至面前。司機下車禮貌地為他們打開車門,車內真皮座椅散發著淡淡清香。一路無話,約莫四十分鐘後,車輛駛入位于龍城市中心的長治集團總部大樓地下車庫。 亮的大理石地面反射著頂燈的冷光,空氣中有淡淡的香氛味道。電梯間里,身著定制西裝、步履匆匆的白領精英們低聲交談著,手中的咖啡杯和公文包成為標準配飾,與大學校園里的閑適氛圍形成鮮明對比。
在專人引導下,他們抵達二十層的會議室。厚重的實木門緩緩打開,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可容納二十人的紅木會議桌,桌上整齊擺放著礦泉水、筆記本和鋼筆。一個熟悉的身影已端坐其中,正專注地翻閱著一疊文件。
“廣達?”陳秋銘略帶意外地喚道,聲音在安靜的會議室里顯得格外清晰。
裴廣達聞聲抬頭,目光閃過一絲驚喜,立刻起身迎來。他今天穿著一套深灰色西裝,熨燙得一絲不苟,律師的專業氣質盡顯︰“秋銘!春雨老師!真巧,你們也在名單上?”他的握手堅定有力。
“你這是?”陳秋銘與他握手問道,注意到裴廣達手邊放著一本厚厚的《企業合規與風險防控》。
“集團特聘法律顧問,”裴廣達語氣一如既往地平穩嚴謹,但眼角帶著見到老友的柔和,“這次專項檢查涉及不少合同與合規風險,法務部點名讓我跟進。沒想到能與你們同行,再好不過。”他轉向王春雨,禮貌地點頭致意。
寒暄未畢,會議室的門再次打開。一陣清脆的高跟鞋聲由遠及近,節奏明快而自信。眾人望去,只見張得慧一身剪裁完美的白色西裝套裙,珍珠耳釘點綴得恰到好處,步履生風地走入,強大的氣場瞬間充盈整個空間。她身後跟著一位年約五旬、發型一絲不苟、戴著金絲眼鏡、氣質沉穩的中年男子。
“人都到齊了。”張得慧目光掃視全場,在陳秋銘身上略有停頓,唇角微揚,隨即恢復公事公辦的神情,“這位是集團監事會副主席蔡建原先生,本次安順糧庫專項檢查組的組長。蔡主席經驗豐富,主持過多次重大審計監察工作,各位務必全力配合。”
蔡建原上前一步,微微頷首。他穿著一件藏青色夾克,內著淺色襯衫,腕上一塊略顯陳舊但保養得當的手表,聲音平和卻自帶分量︰“大家好,接下來的工作要辛苦各位了。”他的目光沉穩而敏銳,似乎在瞬間就已經對在場每個人有了初步判斷。
張得慧繼續介紹︰“副組長由集團財務部副部長朱構同志擔任。”她指向身後一位面帶和氣笑容、微微發福、眼神卻透著一絲精明的中年男子。朱構穿著一件價格不菲的POLO衫,腕上的金表在燈光下閃著光,他笑著向眾人點頭,聲音洪亮︰“希望大家合作愉快,合作愉快。”
“其他成員還有財務部的三位同事,以及辦公室的小李負責後勤協調。”張得慧最後目光轉向陳秋銘這邊,“蔡主席,特別向您介紹,這位是陳秋銘老師,現在龍城大學任職,此前在新州有多年紀檢監察和偵查工作經驗,是難得的專業人才。這位是王春雨老師,龍城大學優秀的心理學老師,洞察力敏銳。希望二位能發揮專長,為檢查組提供獨特視角。”
蔡建原主動與陳秋銘、王春雨握手。當握住陳秋銘的手時,他稍稍用力,目光中帶著審視︰“偵查工作經驗?很好!這次正需要這樣專業的眼光。希望陳老師能協助我們發現問題。”接著轉向王春雨,語氣緩和︰“心理學視角往往能看到賬本之外的東西,也很重要。”
“蔡主席您客氣,我一定盡力,也是學習。”陳秋銘謙遜回應,注意到蔡建原的掌心有繭,似是經常書寫所致。
張得慧最後強調︰“安順糧庫的檢查是集團常規工作,大家客觀、公正、全面了解情況即可。務必實事求是,將所見所聞原原本本記錄下來,集團需要最真實的信息。”她目光掃過全場,在朱構身上稍作停留,“預祝各位工作順利!”
簡單的啟動會後,檢查組一行十余人分乘三輛公務車,駛向安順縣。高速公路兩側的城市景觀漸次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初秋的農田與遠山。田野里,金黃的稻穗在陽光下閃爍著豐收的光芒,遠處丘陵層林盡染,已是秋意盎然。
陳秋銘、裴廣達與王春雨同乘一輛別克GL8。車內氣氛起初活躍,大家互相介紹認識。財務部的小趙是個剛畢業兩年的年輕人,顯得有些緊張;小李則是辦公室的老員工,熟練地分發著瓶裝水和行程表。
裴廣達很快埋頭研讀起帶來的糧庫資料與相關法規文件,不時用鋼筆在頁邊做筆記;王春雨起初還看著窗外的風景,不久便略顯疲乏,倚窗假寐;陳秋銘望著窗外流轉的景色,心下思忖︰張得慧特意安排他這個“局外人”參與,此次“常規”檢查,恐未必如表面那般簡單。他注意到前排的朱構一直在打電話,聲音壓低但語氣恭敬,似乎是在向什麼人匯報行程。
近四小時車程後,車隊駛下高速,進入安順縣境。縣城比想象中繁華,主干道兩旁商鋪林立,但建築風格略顯陳舊,透著幾分閑適。車最終停在本縣最好的安順賓館門前——棟十二層的建築,外觀看起來有些年頭,但維護得不錯。
車剛停穩,一位身材微胖、笑容滿面、穿著略顯緊繃的藏藍西服的中年男子便率幾人快步迎上,搶先為蔡建原拉開車門,熱情伸出雙手︰“蔡主席!歡迎歡迎!一路辛苦!我是安順糧庫總經理,洪奎。”他身後跟著幾位副手,個個神情恭敬。
“洪總太客氣,勞你親自迎接。”蔡建原與之握手,神色平淡官方,“例行檢查,配合工作就好。”
“領導您言重了!您來指導工作,是我們糧庫的榮幸!我們絕對全力配合,毫無保留!”洪奎聲若洪鐘,笑容飽滿,與檢查組每位成員逐一握手,遞上名片時總是雙手奉上。
輪到陳秋銘時,洪奎握手的力道明顯加重,笑容也更熱切︰“陳老師!久仰大名!早就听說集團來了位偵查專家!太好了,務必請您幫我們好好把關,多提寶貴意見!”話語極盡誠懇,陳秋銘卻從其過度熱情的眼眸深處,捕捉到一絲難以察覺的閃爍與戒備。他注意到洪奎的西服袖口有些磨損,但腕表卻是價值不菲的歐米茄。
寒暄完畢,洪奎親自引導入住。“房間在三樓,條件簡陋,委屈各位了。”他言辭謙卑,然而當陳秋銘推開301房門時,卻未見半分“簡陋”。
房間寬敞,輕奢裝修,面積足有三十平米。一張兩米寬的大床佔據中央,床上用品顯然是高支高密的全棉材質。牆上掛著55寸液晶電視,居然是可旋轉設計,方便在床上不同角度觀看。客廳區域擺放著皮質沙發和玻璃茶幾,靠窗的位置是一張寬大的實木書桌,上面已經貼心地準備了台燈、文具和一台新打印機。獨立衛浴干濕分離,智能馬桶,洗漱台上整齊擺放著歐舒丹的洗浴用品。更顯眼的是,客廳的桌子上堆滿了各式進口水果、精美零食和本地特產,旁邊還立著一個手寫的小卡片︰“酒店敬贈”。
陳秋銘心下莞爾,深知此中套路。哪來“酒店敬贈”,不過是糧庫買單,撕去標價,換個體面說法,既表“心意”,又避嫌送禮。這番小心翼翼的打點,反令他更覺疑竇叢生。他仔細檢查了房間,發現在衣櫃深處放著兩套全新的運動服和運動鞋,尺碼正好是他的號碼;小冰箱里塞滿了各類飲料;甚至書桌抽屜里還備好了常用藥品。這種過度的周到,反而顯得異常。
晚間接風宴設于賓館二樓的“聚賢廳”包間。巨大的圓盤餐桌足以容納二十人,中央旋轉玻璃上已經擺滿了冷盤。洪奎攜糧庫領導班子全體作陪,一一介紹︰分管業務的副總、財務總監、倉儲主任...每個人都是笑臉相迎,但陳秋銘注意到其中幾位眼神中的緊張。
菜肴陸續上桌︰清蒸鰣魚、紅燒甲魚、香煎松茸...多是當地特色河鮮和山珍,酒水準備了茅台和進口紅酒。洪奎熱情地親自為蔡建原斟酒,說著︰“這些都是本地特產,不值什麼錢,領導們嘗嘗鮮。”
酒過數巡,洪奎話漸稠密。他不經意間多次提及︰“糧庫能有今天,多虧集團領導關懷,尤其錢總——錢本一副總經理!他是我們老領導,當年在此從總經理做起,一手帶起糧庫!對我們感情深厚,至今常關心指導...去年錢總來視察時還說...”
錢本一?陳秋銘默記此名。集團現任副總,安順糧庫前任總經理。洪奎反復強調這層關系,意欲何為?是單純表達尊敬,還是借高管名頭暗示甚或“敲打”檢查組?陳秋銘警覺陡升。他注意到當洪奎提到錢本一時,朱構的嘴角微微上揚,而蔡建原的眉頭幾不可見地皺了一下。
宴畢,蔡建原即刻召集檢查組在賓館小會議室開短會。每個人面前都放著一杯濃茶,顯然是會務組提前準備好的。
“明天開始正式工作,”蔡建原開門見山,“業務組由陳老師牽頭,重點查倉儲管理和合作項目;財務組朱部長負責,全面審計賬目;我總協調。每天下午五點開踫頭會。”他特別強調,“一切以事實為依據,嚴守紀律,注意保密。”說這話時,他的目光掃過朱構,後者正低頭擺弄手機。
散會後,陳秋銘與裴廣達覺得需要放松緊繃的神經,悄悄邀上王春雨,避開賓館人員的視線,從側門溜出,找到附近一個當地人才光顧的小夜市。煙火氣撲面而來,各色小吃攤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
他們在一個看起來干淨的老太太攤前買了些鹵味︰鹵牛肉、豆腐干、鴨脖,又在隔壁小店拎了幾瓶本地啤酒,悄悄帶回賓館,在陳秋銘房間的小客廳里邊吃邊聊。裴廣達謹慎地拉上了窗簾。
“沒想到出差還能和你倆同行。”王春雨剝著一顆毛豆,笑著說,“秋銘,你和裴律師是大學同窗?”
“那倒不是,”陳秋銘用筷子夾起一片鹵牛肉,為裴廣達斟滿啤酒,“我們廣達兄可是‘泥屯六友’中學歷最高的學霸,而且是唯一一個非榆城大學畢業的。”
裴廣達擺手自嘲,眼鏡片在燈光下反著光︰“什麼學霸,蹉跎歲月罷了。我本科讀的是環境工程,那時候一根筋想考經濟學研究生,而且是認準了復旦,別的學校看不上。”他抿了一口啤酒,繼續道,“結果連考五年,都沒考上。第五次成績出來那天,我在黃浦江邊坐了一整夜。”
“五年?”王春雨驚訝地睜大了眼楮,手中的毛豆差點掉落。
“是,五年。那時候真是年輕氣盛,不懂轉圜。”裴廣達搖頭苦笑,指尖無意識地轉動著酒杯,“後來沒辦法了,現實所迫,才轉行學了法律,從法院書記員干起,每天抄寫文書到手軟,熬了幾年過了法考,才算勉強站穩腳跟。”
“那你們如何相識?”王春雨愈奇,身體不自覺地前傾。
“網友。”陳秋銘接過話頭,臉上露出追憶的笑容。他起身從錢包里抽出一張有些年頭的照片,上面是兩個年輕人在一間古色古香的茶館門口的合影︰那時的陳秋銘頭發還未灰白,裴廣達則更加書生氣。“那會兒在一個很早期的論壇上,因為討論一個社會熱點問題吵了起來,後來發現彼此觀點雖然不同,但邏輯都很嚴密,有點惺惺相惜的意思。”
裴廣達補充道,指著照片說︰“就在這家‘清心茶館’,現在好像已經拆了。那天我們聊了整整一下午,從哈耶克談到凱恩斯,從物權法聊到刑法修正案。”他的語氣溫暖起來,“而且我還是個武術愛好者。一年寒假,秋銘介紹我認識了榆城一位隱退的武術家,我去跟著學了一個月。老師父說我有天賦,可惜起步太晚。”他說著,下意識地做了個收勢的動作,流暢而有力。
王春雨靜听,目光流轉于二人之間,滿是興味與些許羨意︰“原來還有這般故事。你們這友誼,是思想知己,尤為難得。”她注意到陳秋銘小心地將照片收回錢包的夾層。
三人又聊了些大學時代的趣事,啤酒空了幾瓶,鹵味也見了底。窗外,安順縣的燈火漸次熄滅,只剩下零星幾點光亮。
然而陳秋銘心緒深處,洪奎宴間的話語、那超乎尋常的接待、朱構接電話時恭敬的神情,還有錢本一這個名字,如陰雲盤旋不去。他走到窗前,微微拉開窗簾一角,看向窗外沉靜的夜色。遠處,糧庫龐大的輪廓在月光下若隱若現,如同伏踞的巨獸。
他隱覺此次安順之行,恐難風平浪靜。那些堆滿桌子的“酒店敬贈”,那些過分熱情的笑容,那些看似無意提及的名字,都像是一張精心編織的網,正在緩緩收緊。
裴廣達收拾著桌上的殘局,突然輕聲說︰“秋銘,那個合作建倉的協議,我下午粗略看了下,分成比例很不對勁。”
王春雨也點頭︰“洪奎提到錢副總時,右手小指一直在抖,雖然很輕微。”
陳秋銘轉過身,目光深沉︰“我知道。明天開始,有的忙了。”
夜色漸深,安順賓館三樓某個房間的燈光,很久才熄滅。而在賓館某個角落,另一個房間的窗簾縫隙中,一雙眼楮正注視著那扇剛剛暗下去的窗戶,手機屏幕上顯示著正在發送的消息︰“已入住,一切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