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至此,崔明皇心中卻陡然生出一絲遲疑。
‘可不能這麼退了。’
若放任這兩人活著離開,待馬瞻傷勢稍愈,將今日之事捅了出去,即便有師伯祖在背後周旋,自己恐怕也要步周矩後塵,被褫奪“君子”頭餃。
尤其這件事的性質遠比周矩惡劣,私下殘殺儒家同門,在儒家中絕對是重罪。
周矩尚有機會從“賢人”重回“君子”,甚至還有望成為“正人君子”。
但若坐實此等罪名,莫說前程,怕是連觀湖書院都再無他立錐之地。
崔明皇心念電轉,目光掃過掙扎欲起的馬瞻,胸中涌起一陣憋悶與煩躁︰
‘這少年突然現身,反而無法繼續對馬瞻出手,否則死無對證,哪怕是從文廟請來聖人施展光陰長河的神通回溯真相,證明是馬瞻先對我出手,可也落不著好,針對齊靜春文脈的事情也兜不住了,甚至還會連累到師伯祖那邊的布局。’
‘但這泥瓶巷出身的少年同樣殺不得,神仙台魏晉正在彩雲峰閉關,一旦出關,寶瓶洲或許就要出一位史上最年輕的玉璞境劍仙,偏生我若殺了他唯一的師弟,以劍修的無矩性子,師伯祖也護不住我看,一位劍仙的殺意落下來,只怕是要在書院躲一輩子。’
不能殺,也不能退。
若真動起手來,以馬瞻拼死反撲之勢,再加上這個深淺不明的觀海境劍修,以自己此刻狀態,勝負猶未可知。
崔明皇廣袖輕振,手持文氣繚繞的狼毫筆,周身環繞著璀璨的文氣長卷,儼然一副儒家君子風範。
然而心中早已波瀾起伏,陷入兩難之境。
另一邊,林照靜立如松,目光掠過對方周身流轉的文氣長卷,暗自思量︰
‘修行時日太短,只顧沖擊境界,連劍經都未曾細讀幾本……’
更棘手的是,一旦交手,還需分神護住身後重傷的馬瞻。
此行本為保全馬瞻性命,若坐視其身亡,一切便失去了意義。
崔明皇沒有把握同時拿下突然出現的林照和重傷的馬瞻,林照同樣沒有十足把握在應對崔明皇的同時護得馬瞻周全。
林照知曉崔明皇必然受傷不輕,可也無法確定其人還有幾成戰力。
世間素有傳言︰天下修行者中,純粹武夫比尋常練氣士低上一等,而劍修卻要高上一等。
可林照剛剛接觸修行不久,即便破境神速,但境界不如、神通不如、法寶不如、經驗不如。
唯一能稱得上勝機的,便是眼前的敵人剛經過一場搏殺,狀態並非全盛。
這等情形下,自己雖有後天劍體護身,體魄不俗,能護持性命,可也未必能保下馬瞻。
林照抬眸瞧了崔明皇一眼,恰巧這位觀湖小君也投來目光,兩人對視片刻,心中同時閃過同一個念頭︰
‘不能被此人看透了虛實,否則危矣。’
就在這時,沙啞的咳嗽聲響起,打破了林間的對峙。
馬瞻掙扎著,艱難的撐起半邊身子,扶著手邊一棵焦黑的斷樹,站起身來。
他手中死死攥著的金色書籍上還燃燒著明亮的文火,火光跳動間,崔明皇的眼角也微微跳動,
老人渾濁的雙目死死盯住崔明皇,聲音沙啞︰
“崔明皇,是你等包藏禍心,欲滅絕師兄文脈,斷我文聖一脈傳承,老夫是為護持師兄遺澤,護我文脈不絕,才不得已與你搏命。”
此話看似控訴,崔明皇卻雙眸一亮,非但沒有惱怒,心中反而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喜色。
他立即抓住話頭,文氣狼毫直指馬瞻,聲如洪鐘︰
“馬瞻,休得顛倒黑白,污人清白!分明是你自己利欲燻心,覬覦山主之位,卻又舍不得文聖一脈那點虛名,首鼠兩端,患得患失。見我觀湖書院願予你前程,便背棄齊先生遺志,欲投我門下,待察覺事不可為,恐將來名聲有損,又心生悔意,反咬一口,行此卑劣偷襲之舉!”
“如此反復無常,欺世盜名之輩,也配談護持文脈?簡直是我儒家之恥!”
言辭犀利,句句誅心,似將一身學問都用在這時,罵得叫一個意氣風發。
可崔明皇看似義憤填膺,內心卻冷靜如冰︰
‘我不敢殺這二人,他們也無把握拿下我…是了,馬瞻求活……’
‘文聖神像移出文廟,一脈傾頹,諸聖無人發聲,文聖一脈在文廟早已尷尬無比……何況我等並非針對整個文聖一脈,只為齊靜春一人而已!’
‘逼得馬瞻承認私德有虧,逼得馬瞻吞下惡果,與齊靜春徹底切割,正如師伯祖最開始的目的,讓馬瞻失去繼承齊靜春文脈的可能。’
將今日之事從“殘殺同門”的卑劣行徑,扭轉為背後文脈理念之爭,對他崔明皇而言,壓力驟減。
在他看來,驪珠洞天墜落之時,文廟無一人伸出援手,已能看出文廟聖賢的態度。
更何況如今齊靜春已死,馬瞻自認有虧,文廟的聖人難道還會為了文聖一脈的糊涂賬,怪罪他不成?
這位作為寶瓶洲名頭最大的兩人君子之一的“觀湖小君”,瞬間意識到事情的關鍵︰
‘馬瞻不能死,否則我百口難辨,可他也不能干淨……最好是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逼他自己放棄齊靜春的文脈。’
馬瞻枯瘦的手指顫巍巍地指著崔明皇,嘴唇哆嗦著,卻是發不出清晰的聲音,只發出 的喘息。
崔明皇見狀,氣勢更盛,步步緊逼,聲音朗朗︰
“怎麼?無言以對了?馬瞻,你枉讀聖賢書,卻行此卑劣之事,如今更是連承認的勇氣都沒有了嗎?你還有何顏面自稱文聖弟子,有何顏面面對齊先生在天之靈?!”
他句句誅心,看似在斥責馬瞻,眼角的余光卻不著痕跡地掃過一旁沉默的林照。
林照自始至終只是抱著那柄墨色劍鞘,冷眼旁觀著兩人的爭辯。
他面色平靜,目光在慷慨陳詞的崔明皇和氣得說不出話的馬瞻之間緩緩移動,仿佛在看一場與己無關的戲碼。
在馬瞻出聲時,他就已經意識到老人的意圖,沒有阻攔,任由馬瞻作為。
正如林照先前所說,他是來給馬瞻選擇的。
不能替馬瞻選擇。
而老人先前能為了李寶瓶等人與崔明皇決死,此時也做出了他的選擇。
馬瞻嘶啞低笑,笑聲中盡是蒼涼︰“崔明皇,我知你心思,更知你背後那人的算計……呵呵,好一個師兄……”
“那我……便順了你們的意。”
馬瞻閉上了雙眼,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氣,唯有胸口還在微弱起伏。
他嘶啞著聲音,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帶著無盡的疲憊與灰敗︰
“老夫私德有虧,無顏再以文聖門下自居,無顏以齊靜春師弟自居,自此…與山崖書院…再無瓜葛,此生……永不踏足書院半步!”
崔明皇聞言,長嘆一聲,聲音沉痛而肅穆︰
“馬瞻,你能幡然醒悟,承認己過,雖是大錯已成,卻也總算保全了最後一絲讀書人的體面。望你日後謹守此言,洗心革面,莫要再玷污聖人教誨,辱沒儒家門風。”
他這番話說得冠冕堂皇,坐實了馬瞻的“罪名”,又彰顯了自己的“大度”與“惋惜”。
仿佛一切皆在情理之中,塵埃落定。
說罷,他不再看地上氣息奄奄、仿佛瞬間又蒼老了十歲的馬瞻,轉而將目光投向始終沉默的林照,語氣緩和了些許︰
“林小友,今日之事,乃我儒家不幸,亦是馬先生自取其禍。還望小友念及儒家清譽,勿要將此間細節外傳,以免惹來不必要的非議,徒增紛擾。”
林照抱著劍鞘,面色依舊平靜如水。
他迎上崔明皇的目光,既未點頭應承,也未出言反駁,只是淡淡地回望過去,眼神深邃。
這種沉默,在崔明皇看來,已是默認。
他微微頷首,姿態重新恢復了那份觀湖君子的雍容氣度,仿佛方才的疾言厲色與生死搏殺從未發生過。
“此間事了,崔某告辭。林小友,山高水長,後會有期。”
話音未落,他周身浩然之氣涌動,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