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正誠都這麼說了,哪怕他真的知道林照的本命瓷在誰家手上,怕也不會說。
說實話,林照並不是很相信林正誠的話。
這位是崔篐的心腹、驪珠洞天的最後一任閽者。
正是因為上一任閽者讓崔篐不滿意,才選的林正誠。
能力、品行,都是無可爭議的。
這可是能當面懟的陸掌教啞口無言的男人。
這樣的人在他自己的地盤說不知道自己本命瓷下落……真的很難讓人信服。
林照也是在先前遲疑的片刻,才意識到一件事情。
如今崔篐還在,齊靜春未死,驪珠洞天還沒落下,在這種關鍵時刻,林正誠有沒有資格和能力做出讓自己從這一局中提前脫身的決定。
當年林正誠幫助陳平安都是在暗地里悄悄地關照。
林照不會高看自己,也不會太低估自己。
他與齊靜春下棋聊天,在楊家鋪子當伙計,在術法禁絕的驪珠洞天中劍意淬體……怎麼也不可能被當成普通小鎮少年。
若是天上那些大人物一直未曾移目他,豈不是說明他這十五年盡是碌碌無為?
林照相信林正誠的能力,正如相信崔篐的棋藝。
但是在意識到這些之後,林照反而有些懷疑林正誠安排他提前離場,究竟是他自己的想法,還是崔篐的一步棋。
要知道林正誠口中今天離開的趙繇,在交出了那枚印章之後,可是錯過了太多。
驪珠洞天之所以被稱為“最強新手村”,可不僅是因為境界高的大佬多,還是因為這座看似平凡的小鎮被這些大佬下了太多棋子。
合道三教根底的齊靜春、為“一”布局的青童天君、能在浩然天下恢復十四境巔峰修為的陸掌教、水神轉世、火神轉世、道家大掌教化身、劍媽、鄒子、馬苦玄、三山九候、姚師傅、以天下為棋的崔篐、劍氣長城祭官林江仙……
還有酒樓老板娘司風之神、老車夫雷部斬勘司之主、月老柴道煌和他孫子胡灃,雨師燒火……
田婉還把蟬蛻洞天丟在小鎮,林照跟著李槐尋了一段時間也沒能尋到……
還有趙家老夫人、魏家老爺子,反而是暴露最早的兩位高人。
還有以陳平安、趙繇、宋集薪、劉羨陽和胡灃為祭,這條線上布下的、不依賴飛升台的登神之路,以及那位不知是好意還是懷疑,讓陳平安父母打碎陳平安本命瓷,讓陳平安脫身、導致這條登神之路無法實現的大佬。
如果林照知道楊老頭覺得是因為他攪局,才讓小鎮的“線”打成了個結,林照絕對會喊冤。
這本來就打了個大結好吧!
關他什麼事。
兵家聖人阮邛在這些名字面前都沒什麼分量了。
道祖時不時都得瞅兩眼看看。
寧姚來了之後,驪珠洞天外面說不定還飄了個董三更……
也正是因為這些,林照反而不願意早早從小鎮離場。
他听到林正誠的話雖感到意外,卻還是拒絕了。
林照想等到最後,想拿到更多,為未來鋪路。
人間如此波瀾壯闊,天驕橫空,難得穿越,怎麼甘心庸碌一生。
心湖雜念萬千,揣測著大佬們的布局。
林照面上神色卻一直如常。
他看著面前的男人,問出第二個問題︰
“這些年往泥瓶巷送去的月俸,是伯父安排的吧?”
林正誠好似沒听清︰“什麼?”
“伯父不必掩飾,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林照笑了笑,“姜大爺沒走的時候,家父還有可能寄些銀錢,但是後來……他怕是沒了這些心思。”
“而且姜大爺生前對陳平安也多有關照,以前不覺得有什麼,以為是姜大爺愛屋及烏,現在想來,是伯父暗示的吧?”
林正誠抬手摸了摸下巴,忽然有些遺憾地一嘆氣。
“要不改天我回趟祖宅改下族譜,把你過繼到我名下得了。”
這話太糙,糙到哪怕林照確實與家中關系不好,也不願意接林正誠這話。
他只是行了一禮︰“多謝伯父。”
林照抬起頭笑道︰“伯父,我就不送了,鋪子里還需要我干活。”
林正誠冷笑︰“問完就趕人,這就是你小子在外面學的東西?”
林照呵呵一笑,不以為意,轉身向楊家鋪子走去。
看著林照遠去的背影,林正誠摸了摸下巴,沉默半晌,忽然低聲嘀咕道︰“都是姓林的,怎麼連二郎巷的馬胖子都打不過……”
聲音漸低,最終消散在巷弄的微風里。
林照繼續回到櫃子後摸魚。
外鄉人越來越多,酒樓的生意都好了很多,偏偏藥鋪這邊依然如常,也算得上一件好事,只是掌櫃的未必高興。
不過今天卻是個有些特殊的日子。
林正誠剛走沒多久,林照便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嘴角微動。
那人先探頭在鋪子里看了看,注意到林照的身影,冷哼一聲,板著臉邁開小短腿,走到櫃台前。
青年剛要上去詢問,便見林照站起來,驚訝道︰“又是來找你的?”
林照一扯嘴角︰“我人緣好。“
隨後目光落在顧璨身上,淡淡道︰“去外面說。”
顧璨剛要下意識問候姓林的親戚,但見到林照沒什麼溫度的目光,嘴里的話又縮了回來。
媽的,我現在是打不過你,你等我長大了!
林照瞥了顧璨一眼,走出鋪子,來到一處牆角。
牆的後面就是楊老頭的院子。
雖然林照推測有驪珠洞天的壓制,劉志茂注意不到顧璨這邊發生的事情,就如蔡金簡被陳平安殺死的時候,劉志茂也沒有算到。
但是以防萬一,他還是選擇貼著楊老頭的院子。
畢竟有楊老頭在,連陸沉都看不到院子里發生的事情。
林照回過頭,顧璨一臉不情願地走來。
林照淡聲道︰“還算懂點事,劉志茂知道你出來嗎?哦,劉志茂就是你家那個說書先生。”
顧璨忍著罵人的沖動,冷聲道︰“不知道,他現在只關心小泥鰍和家里留下來的老古董,我是找個理由出來的。”
隨後又疑惑看著林照問道︰“你怎麼知道那個老家伙叫什麼?還有你早就猜到我會出來找你?”
林照心想之前嚇唬過你,昨天又和你踫面,劉志茂這次也沒有提前離開小鎮,以你的性子,怎麼可能忍住不來問我。
但他只是淡淡一笑︰“你猜?”
“我猜你大爺,姓林的你個沒人要的鱉孫裝什麼裝,老子忍你很久了……”
顧璨可不是陳平安,直接口吐芬芳。
林照只是掏了掏耳朵,等到顧璨罵累了停下、一臉警惕地看著他的時候,才笑道︰“罵完了?”
隨後抬手︰“我親自動手,還是你自己爬樹上掛著,選一個?”
顧璨小臉頓時白了。
林照只是嚇唬他一下,沒真動手。
明天搬山猿就會對劉羨陽出手,隨後就是陳平安和寧姚聯手對付搬山猿。
既然劉志茂沒走,就先別急著走了。
他那三次出手機會,如果走之前沒用出來,不太可惜了嗎?
林照彈了彈袖子上的灰,淡淡道︰“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我也懶得瞞你,如果你娘或者劉志茂知道了真相,他怕是活不過一個月。”
顧璨瞪大眼楮︰“為什……”
“因為你。”林照打斷他,“因為你,所以他會死。”
顧璨的小臉更白了幾分。
“所以如果你不想害死他,就要听我的。”
林照緩緩道︰“今天回去之後,不管你是哭是鬧,隨便想個理由,讓劉志茂相信,小泥鰍是劉羨陽捉到然後送給你的。”
顧璨一愣︰“你什麼意思?”
他眸子微微瞪大,指著林照︰“你先前告訴我什麼都不要說,我照做了,你現在又讓我告訴他是劉羨陽,你想干什麼?你是和劉羨陽有仇嗎?!”
“你可以不按照我說的做。”林照聲音很淡,“但我可以和你打個賭,如果你沒有告訴他這件事,明天你會後悔自己的決定,你賭嗎?”
林照轉身對著身後的院牆行了一禮,不看顧璨一陣青一陣白的面色,徑直走回藥鋪。
顧璨咬牙,有心想罵人,卻又怕林照惱極,真把他掛樹上去。
他看了看周圍,怒氣沖沖地踹飛路旁的一塊石頭,隨後跑回泥瓶巷,卻不是回家,而是框框敲陳平安的家門。
“陳平安,出來,陳平安……”
門被打開,顧璨瞪大眼楮,見開門的不是熟悉的黝黑少年,而是一個長得怪漂亮的少女,驚聲道︰“你特麼誰啊?”
“你把陳平安怎麼了?”
寧姚冷著臉解釋自己和陳平安的關系,又有些疑惑地看著門外的小孩。
不知道為什麼,在听到陳平安住到劉羨陽家的時候,小孩忽然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隨後,顧璨一言不發,直接跑向劉羨陽的家。
寧姚秀眉微蹙,看著斑駁的木門︰“和陳平安一樣奇怪。”
楊家鋪子。
林照見顧璨跑走,嘴角微翹,似乎想笑。
雖然他不是很喜歡顧璨,顧璨也不喜歡他。
但是不得不承認,顧璨是真把陳平安和劉羨陽當親人的。
除了他娘親以外最親的人。
陳平安當著他的面殺了小泥鰍,顧璨也忍下了。
所以這些年,只要林照提陳平安,這小屁孩再怎麼臭著臉,也乖乖去做了。
林照有時真想說一句“顧璨,你也不想陳平安斷了長生橋吧……”
‘劉志茂散修出身,生性謹慎,不敢招惹正陽山這種大派,偏偏他又是在書簡湖那種黑吃黑的地方殺出來的真君頭餃,絕不會少了劍走偏鋒的膽子,不然也不會第一個在有聖人坐鎮的洞天嘗試殺人。’
‘而且下手之果斷、快速。等到他知道劉羨陽才是小泥鰍的主人,絕對會第一時間下手,就算晚了一些,也無大礙。’
林照翻著書,忽然想到顧璨問他的那一句“你想干什麼”。
林照伸手撫平書頁的褶皺,淡淡一笑。
他想干什麼?
當然是想殺了正陽山那頭老猿。
是真正想將那頭搬山猿殺死在小鎮,而非如陳平安那般逼其耗去一些壽元。
無論是從前世看書的情感,還是今世和陳平安、劉羨陽兩人的交情,還有他自身的利益,都驅使著他做出這個決定。
陳平安那著塊破瓷片都能險些殺了蔡金簡和符南華,那麼再加上幾個人,又提前做了布置,未必不能殺死一頭被壓制實力的搬山猿。
劉羨陽的死劫他沒有辦法化去,小鎮里能化去這一劫的人,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都不願意出手。
當然,這也是因為有些人知道劉羨陽並不會死。
但劉羨陽重傷後,陳平安會出手。
林照瞧上的卻是搬山猿死後的好處。
正陽山乃是寶瓶洲的劍道大派,一位老祖級別的搬山猿,死後有幾許的遺產?
方寸物里有多少寶貝?
驪珠洞天術法禁絕,聖人之外,其他練氣士都會被壓制,離了這種地方,他又需要多長時間、走遠的路,才有機會能殺死一位老祖級別的搬山猿?
尤其是未來的事情這麼多,一個又一個大棋局,還都是以天下為棋盤落子。
皮皮都是八百多章才觀禮正陽山。
當然林照最終決意讓搬山猿長眠于小鎮,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
在他看來,殺死一個袁真頁,完全有把握能做到。
甚至有余。
……
夜幕一點點變得濃厚,天際吞沒了最後一絲余暉,街道上人影漸漸散去,龍須溪上倒是多了個摸石頭的怪人。
林照鎖上院門,看了眼手中的木盒。
他提著木盒,走到屋前的石階坐下。
院子里擺著一個盛滿清水的木盆,盆邊,靜靜躺著一塊黑色的石台。
石台顏色深邃,在濃重的夜色里毫不起眼,
林照坐在台階上,林照挽起袖子,伸手從木盆中掬起一捧清水,灑在黑色的石台上。
隨後打開木盒,里面整齊碼放著十枚鐵箭頭。
這些箭頭都是在小鎮鐵匠鋪打的,林照親自在鋪子里挑的料子,專門請教過阮秀大小姐,都是好鐵。
但林照覺得只是單憑這些鐵箭頭怕是不太夠。
所以他又去廂房,或者說是雜物間,從堆積的廢物下扒拉出來這塊黑色的石台。
正是那塊道家神像底下的斬龍台。
早些年便被林照悄悄摸摸搬回家中。
林照拿起一枚鐵箭頭,將其鋒刃穩穩地抵在濕潤的黑色石台上,手臂沉穩有力,開始一下、一下地研磨起來。
“沙……沙……沙……”
寂靜的院落里,唯有這單調而規律的摩擦聲在回響。
鐵鋒與石台接觸,發出一種奇特的、仿佛金玉相擊又帶著金石摩擦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