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停了。
竹葉不再沙沙作響,連蟲鳴都一並消失。
項川轉過身,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看著那個因為嘶吼而脫力的女人,平靜地問︰“然後呢?”
這兩個字,像一盆冰水,澆在唐雪燃起的全部怒火上。
她預想過他的震驚,他的否認,他的暴怒,卻唯獨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一句輕飄飄的“然後呢”。
仿佛在問,今天天氣如何。
“什麼……然後?”唐雪的聲音在顫抖,不是因為憤怒,而是因為一種更深的寒意。
“你姐姐被姓項的殺了。”項川重復了一遍她的話,像是在陳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事實,“所以,我,一個也姓項的人,就應該為她報仇?還是說,我應該替某個不認識的同姓之人,對你們感到愧疚?”
他的邏輯清晰得可怕,也冷酷得可怕。
“中州古世家,項家。”洛冰璃接過了話,她的聲音緊繃,“殺死唐雪姐姐的,是中州項家的人。而能一掌覆滅王宗那些高手的,也絕非無名之輩。項先生,這真的只是巧合嗎?”
她將兩件事強行聯系在一起,試圖撬開他那堅不可摧的漠然。
項川沒有回答。
巧合?
當然不是。
他就是從那個地方走出來的。那個以“項”為姓,自詡為天潢貴冑,視蒼生為芻狗的牢籠。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個家族的行事風格——順者昌,逆者亡。唐雪的家族,想必是擋了他們的路。
而王宗,不過是他們豢養的,一條比較听話的狗。
這些事,他沒必要向任何人解釋。
“你們的推測,與我無關。”項川說,“我的回答,也不會改變。天亮之前,離開這里。”
他再一次下達了逐客令。這一次,他的語氣里帶著一絲不耐。
這糾纏不休的麻煩,已經開始消耗他為數不多的耐心了。
“你不能這樣!”唐雪尖叫起來,絕望讓她口不擇言,“你和他們是一伙的!你也是凶手!”
項川的眉峰幾不可察地一蹙。
就在他準備動手,將這兩個麻煩直接扔出雲夢澤時,異變陡生。
空氣,仿佛凝固了。
一種粘稠的、帶著腥甜的惡意,從四面八方滲來,無形無質,卻又無處不在。靜室前的青竹,葉尖毫無征兆地開始發黃,卷曲,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生機。
洛冰璃臉色一變,她感覺自己的真元運轉都變得滯澀起來。
唐雪更是如墜冰窟,那股惡意仿佛有生命一般,順著她的口鼻鑽入體內,凍結她的血液和靈魂。
“啊——”
一聲痛苦的呻吟,不是來自她們兩人,而是從她們身後的屋子里傳出來的。
是玉音!
“妹妹!”唐雪大驚失色,轉身就要沖回屋里。
“站住。”項川的聲音響起,阻止了她。
他抬頭,望向了雲夢澤之外,那遙遠的中州方向。他的感知,穿透了層層空間,看到了那因果線上的一點晦暗。
“卜算,咒殺……”他低聲自語,“倒是舍得下本錢。”
這手段,比派人來強攻要陰險得多,也麻煩得多。它並非直接攻擊肉身,而是從氣運、命數這種虛無縹緲的層面著手。對于尋常修士,這是無解的陽謀。一旦被纏上,輕則厄運連連,重則道基崩毀,身死道消。
而玉音的“淨世聖體”,對這種負面的力量,感知最為敏銳,也最容易成為目標。
對方的目標,或許是他。但此刻,這咒術卻率先引動了雲夢澤內最脆弱也最特殊的存在。
“這是……‘歸墟’的手段?”洛冰璃強忍著不適,艱難地開口。她身為雲夢澤的傳人,對這種擾亂氣運的法門,有所耳聞。
“不。”項川否定了她,“是比‘歸墟’更古老,也更麻煩的東西。”
他話音剛落,一只完全由金箔折成的千紙鶴,憑空出現,煽動著翅膀,輕盈地穿過了雲夢澤的天然屏障,懸停在了他的面前。
金鶴之上,流轉著一股堂皇而霸道的氣息,與那陰毒的咒術,截然不同,卻又同出一源。
洛冰璃和唐雪都愣住了。
她們進入雲夢澤,費盡了千辛萬苦。這只紙鶴,卻如此輕易地就進來了。
項川伸出兩根手指,夾住了那只紙鶴。
金箔無聲地展開,化作一張薄薄的信箋。上面沒有文字,只有一個神念烙印。
項川的神識探入其中。
一個蒼老而威嚴的聲音,直接在他的腦海中響起。
“無論你是誰,出身何處,既已證實身懷通天徹地之能,便有資格與我項家平起平坐。”
“王宗之事,就此作罷。先前種種,皆為誤會。”
“中州願為你敞開大門。功法,神料,丹藥,美人,權柄……你想要的一切,項家都可以給你。甚至,一字並肩王之位,亦可虛位以待。”
聲音頓了頓,帶著一絲施舍般的傲慢。
“至于那兩個女人,和所謂的‘淨世聖體’,不過是小麻煩。若你願意,項家可代為處理,為你掃清障礙。若你覺得她們還有用,留著也無妨。”
“選擇,在你手中。是成為我項家的朋友,俯瞰天下。還是成為我項家的敵人,與這雲夢澤一並,化為劫灰。”
神念的最後,是一幅畫面。
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坐在一座高聳入雲的黑色祭壇上,他的面前,擺放著一個草人,草人身上,貼著一張寫著“項川”二字的符紙。
威脅,赤裸裸的威脅。
招攬是假,離間是真,警告,也是真。
他們告訴項川,我們知道是你做的。我們知道你在哪里。我們有的是辦法對付你。現在,給你一個台階下。
項川的手指微微用力,那張金箔信箋,便化作了最細微的粉末,從他指間滑落。
他笑了。
那是一種冰冷的,不帶任何溫度的笑。
麻煩。
他最討厭的東西,如今卻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一群一群地涌了過來。
躲是躲不掉了。
他想清靜,但這些人,卻偏偏要來敲他的門,掀他的屋頂,甚至想在他的院子里放火。
當他想置身事外時,他可以是天下最漠然的看客。
可當麻煩主動找上他,並且威脅到他那僅有的一點“清靜”時,他解決麻煩的方式,向來只有一個。
——把制造麻煩的源頭,徹底抹去。
屋子里的呻吟聲,還在繼續,一聲比一聲痛苦。
唐雪已經急得快要瘋了,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洛冰璃看著項川,她看不透這個男人。那咒術,那金鶴,已經將局勢推到了一個她完全無法理解的層面。她所有的謀劃和言語,在這些絕對的力量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她只能等。
等項川的最終宣判。
項川轉過身,重新看向洛冰璃。
他的動作很慢,卻讓洛冰璃感覺心髒被人攥住了。
“你。”他說。
洛冰璃的身體繃緊了。
“想讓她活下去嗎?”項川問的,是屋里的玉音。
洛冰璃幾乎是下意識的點頭。
“想為你的家族,你的姐姐報仇嗎?”他又看向了唐雪。
唐雪愣住了,她不明白這突如其來的轉變。
項川沒有等她們回答。
他給出了他的條件,也是他的命令。
“說。”
“關于中州項家的一切。從歷史,到成員,到他們的功法,他們的弱點……”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意志。
“……說出你們知道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