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商氏久久不語,炊餅堂屋中只有炭火 啪與呼吸聲此起彼伏。
老嫗捏緊了圈椅扶手,緩了幾口氣,沉聲問向她︰“他們說得對嗎?孩子?”
見女人仍不說話,看灶人向那邁了半步,被老嫗豎起的手阻止,又退回去繼續當個“門神”。
老嫗像是有百般耐心,又問︰“你當真用漁網石塊把水年切碎沉進水里了?”
範商氏又沉默片刻,這才將一直低垂盯著地面的視線抬起,看過來,竟開口問︰“奶奶當如何處置我?”
屋中現在連呼吸聲都停了。
所有人的視線都停留在範商氏和炊餅婆身上。徐綺甚至覺得手心微微冒汗。
想到老嫗整治曹二石頭的狠厲手段,不禁猜測最壞的結果——萬一她當著他們的面要殺範商氏怎麼辦?比起重傷致死的曹二石頭,讓範水年尸骨無存無法入土為安的範商氏似乎更罪加一等。
若真動了手,她和譚九鼎管還是不管?
要怎麼管?插手,炊餅婆肯定不會再告訴他們關于王程等人的下落,天亮之後他們將一無所獲只能眼睜睜看著開閘放船,任由一艘艘皆有可能是那二賊攜知微藏身的船條過閘離開;不插手,譚九鼎是堂堂巡按御史,官身在前,豈能當做無事發生?她良心不多,也不會安生的。
屋里的溫度逐漸攀升,火盆中的炭火似乎燒得過旺了。
徐綺凝視老嫗的臉,靜等她如何反應……
炊餅婆突然轉頭看向旁觀坐視的小閘官阮葵。
後者本里怔怔發愣著看戲,猛地對上老嫗視線,嚇得他軀體一震,正要問,就听老嫗張嘴說道︰“我記得你尚未娶妻。”
這甚至不是個問句。
炊餅婆的消息何曾錯過?阮葵趕緊恭敬回道︰“奶奶說得是。”
“那你把她娶了吧。”
什麼?
見老嫗手指指向範商氏,別說是阮葵,這屋里頭其余人也都驚詫到面不能藏色。
“奶奶……”
兩邊同時出聲,老嫗抬手止話,徑自說︰“我外甥已死,她孤寡一人娘家無依無靠,我做主把她許你,你可願意?”
阮葵的臉上像開了染坊,一陣一陣地變,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最後才低下頭,拱手答︰“……但憑奶奶做主。”
徐綺听見這話,更震驚了。
可老嫗根本沒打算解釋,只擺了擺手︰“行了,那你回去準備吧,等年後就來接人。”
阮葵不敢說什麼,轉身便從看灶人讓開的空隙中開門走了。
此時老嫗又看向幾乎驚掉下巴的孫婆子。“正少個做媒之人,我看孫家婆最是合適。”
“啊?啊,好好,‘奶奶’瞧得起我老婆子,這喜事,當然得捧場。”孫婆子都沒來得及收拾好看熱鬧露出的喜色,一听自己被點了名,趕緊先應下。
“嗯,你做事我不擔心,那請先回吧?”
孫婆也連聲應著“好”,離開了炊餅鋪。
徐綺愈加看不懂眼前發生的這番,而這還沒停——
“奶奶,您究竟要……”‘你且听著,從明天起,到炊餅鋪來。以後你來代水年請安。”
“請……安?”
“對,請安。”
“奶奶可是我……”“你怎樣?”
老嫗的聲音逼得很緊,範商氏倏地噤了聲。她像是初生小獸打量這個從未見過的現世一樣,掃過老嫗的臉,掃過屋里所有人的臉,最後與老嫗重新對視,才點了頭,低聲答了句︰“是。”
此刻,炊餅婆的嘴角方松弛了些,朝徐譚二人看過來。
“大喜之日還有月余,看來想留二位也留不住了。我要你們找到我外甥水年的下落,你們做到了,那也該我信守承諾。二位要的就在門外,自有人報上消息來。慢走不送。”
“等等……!”徐綺正一肚子疑惑茫然,手腕被收緊,回頭對上譚九鼎微微搖頭的凝視。
見他無言轉身,她忍了又忍,憋下這口氣,心不甘情不願地從看灶人身邊經過,也出了門去。
現在炊餅鋪里只剩下老嫗、範商氏、曹二石頭和看灶人。
炊餅婆“處置”好了範商氏,下一步必定就是曹二石頭。以她之見,他恐怕難逃一劫。
但現在他們做不了任何事。
炊餅婆的意思很明確,就是要讓他們避嫌,讓身為御史的譚九鼎避嫌。這是個搭好的“台階”,若不就此步下,恐他們再也沒別的機會了。
冷風吹紅了徐綺氣鼓鼓的腮幫,她回看身後緊閉的門和旁邊早已熄火的冷灶,嗤聲道︰“這算什麼?她要保下範商氏?”
“已經很明顯了。”譚九鼎仗著個高,眺望四周,在昏暗中尋找那個老嫗口中的“門外之人”,“她把阮葵拉進來,範商氏成了他的妻子後,他必不能說漏今天所知的事;又讓孫婆當媒人,也是如出一轍堵那長舌婦的口,畢竟是她保的煤又收下喜錢的話,她就不能背地里說三道四。”
“我懂,但我不懂她為何要這樣處置範商氏?她難道不打算追究範水年的死了嗎?”
“她是……”
譚九鼎的話茬被一個人影的出現而打斷。對方從暗影中走出來,朝他們拱了拱手。
兩人意外,原來所謂的“門外之人”,竟就是阮葵。
阮葵並沒走遠,他掏出懷中一封信,呈到譚九鼎面前︰“奶奶先前吩咐下官,塵埃落定後將此物交給二位,二位請放心,下官絕對沒有私自拆看過。”
先不說信上寫著的是什麼,趁著譚九鼎拆信的功夫,徐綺就忍不住要揶揄兩句輕易答應了婚事的小閘官。
“恭喜你啊,奶奶要留人在鋪中,恐打算認下她。結了奶奶這樣的‘親家’,今後定然順風順水,喜酒我們是吃不及了,先提前道聲賀。”
阮葵也不是厚臉皮的人,听出她話中的意思,便赧然苦笑。“多謝貴人了,一切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徐綺冷冷嗤了聲,不再與他攀談,譚九鼎手中的信才是她最關心的事。“如何?寫了什麼?”
男人將信一折收妥,臉上看不出波瀾,但目光如肅,正經道︰“我們怕是要換條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