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祝仁選擇重復陳媽話語中的關鍵詞︰“好孩子？”
陳媽的情緒稍微平復了一點。
她微微抬起下巴，現在的話題進入到了她最擅長、也是最樂意的階段。
【嘴角抽動，有克制的喜悅。】
關于陳婷的話題，陳媽已經無數次和無數人在無數場合討論過。
雖然現在再一次談起，還是在咨詢室和心理咨詢師談，但顯然陳媽依舊能夠從這個話題中獲得愉悅。
“婷婷听話、學習認真、討同學和老師的喜歡、現在更是考上了這麼好的大學。”
陳媽說著關于《陳婷是個好孩子》這個題目的論據。
她的語氣難掩驕傲，也有些遺憾︰“就是高考之後讓她放松了些，去網上看了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做了什麼亂七八糟的心理測試，自己嚇自己，結果現在浪費了這麼多時間。”
談到驕傲的事情，陳媽的態度甚至都是緩和的︰“現在她知道自己錯了，說起來，南老師你或許也有一份功勞。我知道像你這樣的年輕人對任何一份業績都會抓住不放，但是你最好還是去找‘那些孩子’。”
南祝仁眉毛一挑︰“‘那些孩子’？”
“不听話的，學習怎麼都學不進去的，還有學習壓力大的。現在不是很多孩子都有學習學到跳樓的嗎，那些孩子才是你應該關注的。”
陳媽開始有了給人上課的教導別人的愉悅，說得頭頭是道。
這是一個已經做了家長的人，給還沒做家長的人，在“傳授經驗”。
能看得出來，她很驕傲。
“你覺得‘好孩子’和‘那些孩子’之間的區別在哪里？”
“……嗯？”
南祝仁的問題讓陳媽愣了一下，她似乎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
在以往的場景中，當她炫耀孩子到這個程度的時候，也沒有人會提出這個問題。
南祝仁解釋道︰“我的意思是，那種非常明確的特質——有這種特質的就是‘好孩子’，沒有這種特質的就是‘那種孩子’。”
這個問題讓陳媽繼續沉默，她沒有預設這個問題的答案，也沒有哪怕一次去嘗試著思考這個問題。
CPU干燒了。
好半天，陳媽才慢悠悠地說︰“我剛剛都說了，你沒認真听……”
南祝仁面上的表情不變，對面的防御有些過重。
這種三觀穩固卻歪斜的成年人，是最麻煩的。
再對這個方向進攻就有些過猶不及了，那就換個方向。
“你覺得陳婷沒有問題，是‘好孩子’。”南祝仁看了一眼陳婷的位置。
小姑娘的座位愈發地往邊緣靠攏，幾乎到了離她媽媽最遠的地方。
南祝仁的話語開始亮出劍鋒︰“那麼，‘好孩子’就不會有問題嗎？”
陳媽的理智拉回來了一點。
她下意識地回答︰“怎麼會有問題？”
突然，她有些慌亂地看了陳婷一眼。
好像找到了自己往日里面的狀態，好像啟動了什麼預先設置好的程序，又好像是在論證什麼，她開始喋喋不休起來。
“婷婷她懂事，又听話，學習還好。”
“她要什麼我就給她什麼，她怎麼會有問題，她能有什麼問題？”
南祝仁眼楮一亮。
很好，又捕捉到關鍵詞了。
“她要什麼你就給她什麼。”南祝仁頓了頓，“那她要什麼？”
陳媽回答得理所當然︰
“她喜歡藝術，我就每天接她來回去學鋼琴、畫畫。”
“她不喜歡吃蔬菜，我就每天飯後拿蔬菜和水果一起榨汁給她補充營養。”
“還有她很要強，很上進。我就給她找補習班，給她找老師，我們花了這麼多的力氣才讓她上江大……”
南祝仁靜靜地听著，時不時看向陳婷的方向。
等陳媽絮叨完，南祝仁才緩緩點頭。
“這些听起來是事無巨細、體貼入微的，听過的人都會肯定你是一位好母親。”
這不是什麼陰陽怪氣，是【肯定】和【積極關注】。
“但是——”
南祝仁冷不丁地把自己一直準備好的一句大殺傷的話拋出︰
“‘陳婷在心理上有問題’，這件事情是不是會損害到你的【好母親】的形象？”
“而為了維持這個形象，你時不時會有意無意地去忽視陳婷實際上受到的傷害，去忽視她有的問題。”
“陳媽媽——你覺得有這種可能嗎？”
這句話的攻擊性相當強。
但是陳媽卻沒有立刻反駁。
她愣了。
南祝仁前面的引導式宣泄有了作用，陳媽此時沒有了多余的力氣來乃至于宣泄怒火，甚至連醞釀怒火都做不到。
她早就已經陷入了南祝仁的節奏里面，此時沿著南祝仁之前話題的延伸，下意識開始思考。
當然，南祝仁沒有指望一下子就擊破一個人花費了幾十年的時間構建起來的心理防線，他是肯定會遇到【防御】的。
果然。
“你怎麼可以這麼說，你怎麼可以這麼說我……”
陳媽有些慌亂︰“哪個母親會去做害孩子的事情？”
她四處張望，好像是想尋找一個盟友。于是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停到了陳婷的身上。
然而。
此刻陳婷的身體卻在極力地傾斜著遠離陳媽的方向，如果不是她已經十幾年如一日地習慣了“有禮貌的好孩子”人設，現在怕是已經直接跳離沙發了。
“婷婷，你來說。”
……
說什麼，說你是個好媽媽？
陳婷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發不出什麼聲音來。
“你是個好媽媽”讓陳婷承認不了，卻也否認不了。
平心而論，一個把生活資源和教育資源都傾盡全力的母親，確實是勝過社會上的多數母親。
如果是和那些極端的案例相比，甚至都夠稱得上一句“別人求都求不來的好媽媽”。
自小接受的教育，讓陳婷心里都是“孝”的感激。
但一直以來的壓力，加上王安的出現，又讓陳婷不由自主地生出怨懟。
陳婷時常被這兩種矛盾的情緒折磨，她有時會想“都怪媽媽”，有時又會責怪自己“媽媽已經盡力了”。
這種思想上的矛盾和沖突也是陳婷精神狀況每況愈下的重要原因之一。
她不知道該用何種態度面對生活，面對工作，乃至于面對自己的家人。
她無法感激，卻也不能去怨恨，更沒法逃避。
無論是哪一種選擇，她沒有勇氣去把握住。
但是今天，今天不一樣了。
面對媽媽的問題，陳婷看向南祝仁。
南祝仁以鼓勵的眼神回應。
南祝仁之前的話語、咨詢中獲得的能量、以及此刻一個“盟友”的鼓勵。
這些因素合在一起，化作一只大手，終于把陳婷往常藏在心里的話往上推。
推到了嘴邊。
“媽媽。”陳婷深吸一口氣。
“你是個好媽媽。”
陳媽露出釋然的微笑。
“但是有件事情，我想讓你知道。”
陳婷看著陳媽的眼楮，緩緩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