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老宅以前沒這麼大,只兩處小院子,一處院子是祠堂,另一處院子是三層磚樓。後來在一代又一代薛家人手里不斷地擴大、重建,才有了如今的模樣。
現在這幢住宅是薛安厚穩住薛家,翻新過六次之後才有的樣子。可門廳前這棵大榕樹,自薛家在這塊土地上安家蓋房之初,就存在了。
這幢房子最後一次翻新,是在薛宴辭三歲那年。竣工後,薛安厚當晚就帶著三個孫輩在門口台階上打地鋪睡了一晚。
“小辭,爺爺和你說什麼了?”薛啟洲脫下外套,挽起襯衣袖子,葬禮結束了,薛家十年後是該繼續穩住,還是變一變,得有個結論了。
“走正道,別動歪心思。”薛宴辭低頭答一句。
薛啟洲將西裝外套鋪在台階上,示意薛宴辭坐下,“下午你找志東叔出去,問什麼了?”
“爺爺認為,薛家應該走出去。”
薛啟洲點點頭,這事算是定下了,薛家往後十年,乃至五十年的基調定下了。
“啟澤,爺爺和你說什麼了?”薛啟洲作為薛家長子,作為薛家第五代話事人,朝弟弟薛啟澤問一句。
“帶著精益醫療的項目,給你們當先行官。”
“說去哪了嗎?”
去哪這事,薛啟洲和薛藺禎商量過幾次。若是十年後動,現在就可以著手了,若是二十年後動,現在可以看看地皮了。
不過,這些,都要等著看薛宴辭的職級,最終會定在哪一級。
薛宴辭保不了薛家萬無一失,但她能保薛家一時無虞。只有把握好這個時機,薛家才可以名正言順地走出去,才可以擺脫現有稅賦的錙銖必較;才可以擺脫每年被強制擴大的無用崗位;才可以擺脫時不時就被強行塞進來的,毫無任何價值的員工。
無論是無效崗位的擴建、還是無用人員的入職,都在迫使薛家生意的整體架構在不斷地臃腫,成本在不斷地增加,久而久之,就會被耗死、困死在這兒。
殺富濟貧,自古以來,就不是道德正確的事情,而是政治正確的事情。
只有真的掌握政治話語權,才能真的決定是殺誰的富,濟誰的貧?
而在這一場場殺富濟貧的過程中,究竟會趕走、逼走多少人,這都是有先例的事,連參照物都用不著。
彼此心里早都有數,彼此心里也都清楚,這是改變現有經濟布局、社會狀況、人文心理,最有效、最直接、最能鼓舞人心的事。
至少,大基數人群想看到的都是一同返貧,而不是一起致富。
返貧,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事;但致富,是只屬于一小部分人群的頭腦游戲。
“等你和小辭決定。”薛啟澤答一句。
薛宴辭揉揉眉心,“听大哥的吧,我今年想不來這些事。”
“大哥,爺爺和你說什麼了?”薛啟澤只一句話,就將薛宴辭點醒了。
無論她今年能不能想來這些事,能不能做出這些決定,只要大哥薛啟洲有這個想法,她薛宴辭就該必須提前給薛家鋪路。
薛家,是一體的;薛啟洲、薛啟澤、薛宴辭也是一體的,這是自他們出生之日起,就已經決定好的事。
“看好你們兩個,別闖禍,好好活著。”
薛啟澤不可置信的問一句,“薛啟洲,就這?”
“對,就這。”
薛宴辭接過薛啟洲遞來的煙,猛吸一口,爺爺這人可真夠煩的。
「別闖禍」這話是對薛啟澤的管教,「好好活著」這話是對薛宴辭的管教。
看樣子,爺爺是已經知道自己病了。薛宴辭想明白這事後,頭更痛了。每每這種時候,她都特別想給路知行兩巴掌,他怎麼敢的?
路知行這個人,看似膽子很小,看似事事謹慎。但事實上,他從不犯小錯誤,每次都是直接闖出一個塌天大禍,搞到所有人都下不來台面,搞到事情沒法兒解決。
特別討厭。
很多時候,薛宴辭都在懷疑一件事,路知行是不是有什麼基因缺陷,否則他究竟是怎麼做到又聰明又愚蠢的。
簡直不可思議。
其實,爺爺薛安厚還對薛啟洲說了另外一番話,只是這番話應該被埋葬。
「啟洲,你和小辭的事,爺爺是知道的。爺爺也從沒覺得這事是錯的。」
「啟洲,你有過三次機會,但你都錯過了,小辭有過兩次機會,但她也錯過了。小辭知道你在想什麼,只是她比你更沒有勇氣。」
「薛宴辭是個膽小的人,她身上糊的面子比你更多,更重。但她比你幸運,她找到了知行。啟洲,無論你是往前邁一步,還是繼續等小辭,都無所謂。但你要看顧著小辭好好活下去,她若是沒了,咱這兩家會散的。」
三天前,薛啟洲以為自己這一生的秘密,只有自己和薛宴辭知道。現在看來,爺爺也知道了,爸媽也早就知道吧。
前十幾年,也許再勇敢些,也許再堅定些,就應該會是不同的結局吧。原以為家里人的看法會是最大的阻礙,其實,家里人才會是最大的支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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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辭,過來,讓我抱會兒。”
薛宴辭應著薛啟洲的話,將手里的煙頭杵在地上摁滅。躺在大哥懷里,不用再抬頭,就能看到榕樹頂了。
薛宴辭十二歲那年夏天,期末考試結束回到家,薛啟洲問她要不要一起出國,她想去哪里都可以。
薛宴辭回答一句「不要」後,就從樹上跳下去了,那時候這棵榕樹最矮的樹杈也才兩三米高,現在已經看不出有多高了,每一根樹杈都要長到天上去了,她也永遠都無法再爬上這棵榕樹了。
時至今日,薛宴辭都沒想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拒絕薛啟洲的邀請。想要他再哄一遍?想要他再問一遍?還是好勝心作祟,就想把自己之前那些所有的不體面全部找補回來?
“二哥,你一個人能撐得起咱家嗎?”薛宴辭這話問得突然。
薛家所有孩子的教導都是一樣的,都是按照接手人培養起來的,從來就沒分過彼此。
但薛啟洲接手薛家,薛啟澤開闢新行業,為薛家分散風險,這是十年前就定好的事,也是取得二人同意之後的事。
“怎麼說?”
“不知道,感覺我和大哥都會命不久矣,到時候咱家就靠你了。”
薛啟洲抱著薛宴辭的手猛地收緊,爺爺說得沒錯,薛宴辭是動歪心思了。
薛家外遷這事不簡單,雖然早在十年前,就開始逐步計劃了,這些年也一遍又一遍計算過相關數據。但事實上,現有的一切條件並不能支持這件事成立,所以至今也不敢妄動。
薛宴辭太著急了,很容易出亂子。即使薛家資產縮水一半都無所謂,薛啟洲怕的是薛宴辭把她自己搭進去。
一旦出現這種情況,薛啟洲將無法控制自己,他會動用所有關系、力量、資產撈薛宴辭出來。等到那個時候,薛家就算是真的完了,而在這個關鍵時刻,薛啟澤就是那個唯一可以阻止這一切發生的人。
薛家三個孩子,永遠都是相互協同,相互制衡。
“大哥,別慌。我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薛宴辭笑的好看,她嘴角的苦澀與堅韌,她眼里的千座山峰、萬里海疆,從今往後,不會再有人能讀懂了。
“薛宴辭,別胡說。”薛啟澤起身拍了薛宴辭腦門一巴掌,“沒有你倆,我還有個什麼勁兒呢?”
“大哥,二哥,你們先回去睡吧,我還有點別的事,得出去一趟。”
凌晨一點,薛宴辭開車出院門了。
凌晨三點,項晴下樓來找路知行說葉嘉念醒了,哭著、鬧著要找媽媽。路知行上樓將女兒抱在懷里哄了一個小時都沒用。
薛宴辭的手機就放在臥室,路知行打開看了很久,全是工作。大多事情陳禮已經幫著處理完了,只剩下幾個線上審批還掛在系統里,被催了無數遍。
凌晨四點半,路知行抱葉嘉念下樓,他想好了,要帶女兒出門去找她。哪怕薛宴辭不會看自己一眼,看女兒一眼,也都要去找她,要讓她承擔作為一名母親的責任。
至于薛宴辭是否會因此發火、責罵、動手,路知行都想好了,這一切,他都可以承受,不會多說一個字。
但女兒,不能沒有媽媽。
“媽媽!”
薛宴辭回頭看一眼葉嘉念,看一眼路知行,竟生出討厭的感情,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陌生。路知行活該被討厭,可葉嘉念又做錯了什麼?
葉嘉念眼楮紅腫,早起梳的麻花辮早就散開了,兩只腳上的襪子甚至都不是同一雙。
路知行愛女兒,愛葉嘉念,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可他並不能時時刻刻都將葉嘉念照顧得很好,很周到。
就像他允許葉嘉念吃高糖巧克力一樣,就像此時葉嘉念跟著他變得亂糟糟一樣,簡直就是罪不可恕。
“媽媽,你去哪里了?”葉嘉念和路知行一樣愛哭,哭起來,沒完沒了,特別煩人。
薛宴辭沒有伸手去抱女兒,轉而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一個貝殼,遞給葉嘉念,“姑娘,別哭了,太丑了,和你爸爸回去睡覺吧。”
再有半個月,葉嘉念就要三歲了。
路知行抱著女兒站在三樓回頭看時,薛宴辭仍穿著凌晨離開時的黑衣黑褲,站在一樓窗戶前,點著煙,看著外面的榕樹在一陣又一陣的狂風下來回搖擺。
那架秋千也晃得厲害,從今往後,再也沒有人會幫她提前收秋千了。
馬上就要下雨了,也不知道今年的台風叫什麼名字。
姥姥愈發地不認人了,爺爺也過世了。
路知行望著薛宴辭瘦弱的樣子,下一秒就好像要倒地了。
路知行想著爺爺最後留下的話,薛宴辭病了,沒法看清自己的心了。
可薛宴辭到底是哪里病了?路知行實在是想不明白。
下雨了,很大。
薛宴辭想了一遍又一遍薛家、葉家的未來,所有的一切都沒有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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