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國尉府。
夜色如墨,新立的國尉府內燈火通明。
夏太後新喪,喪儀的哀戚尚未完全散去,一道王令便將年少的長安君成 推上了國尉之位。
這尊崇的職位,如同一件沉重無比的華服。他能感受到那份源自軍旅將校們審視的目光,也能體會到相邦呂不韋故作大度之下,那深藏的冷意。
成 在空曠的正堂內來回踱步,俊秀的臉上滿是與年齡不符的煩躁與迷茫。
“浮丘先生,”他終于停下腳步,望向一旁靜立如松的中年男子,
“您說,讓我凡呂之策,皆當反之。可今日在朝上,呂不韋提議修繕白渠下游支渠,以備來年春耕,此乃利國利民之善政;他又奏請增設郡縣倉儲,防備災荒,亦是遠見卓識。
我……我如何反駁?若為反對而反對,豈非成了無理取鬧的豎子,反倒墮了國尉府的威嚴,也讓王兄看輕了我?”
浮丘伯的須眉在燭光下微微抖動,他並未立刻回答,而是緩步上前,為成 續上一杯溫茶,動作不疾不徐,自有一股安撫人心的力量。
“君上能辨善政,足見仁心與明智,此乃大秦之福。”
浮丘伯先是一句恰到好處的恭維,隨即話鋒一轉,聲音低沉下來,
“但君上,您要看的,從來就不只是政令的‘善’與‘不善’。”
“那是什麼?”成 追問。
“是‘權’的來處,與‘忠’的去向。”浮丘伯的眼神變得深邃如古井,
“君上,容老臣問一句,您覺得,相邦呂不韋,為何能有今日之權勢?”
“自然是因他輔佐先王,擁立王兄,有定鼎之功。”成 不假思索地答道,這是天下公認的事實。
“定鼎之功?”浮丘伯發出一聲意味深長的輕笑,搖了搖頭,
“這只是其一,是擺在明面上的‘功’。但君上,您不覺得奇怪嗎?王上天縱神武,雄才大略,早已非是需要人時時扶持的沖齡之君。
可為何,他對相邦的倚重與容忍,竟到了如此地步?甚至……尊其為‘仲父’?”
成 眉頭緊鎖︰“王兄重情,感念相邦輔佐之恩,以示尊崇。昔日齊桓公亦稱管仲為‘仲父’,此乃君王尊賢之美談,這……”
“美談?”浮丘伯的笑意中帶著一絲冰冷的悲憫,他打斷了成 ,
“君上聖明,可知齊桓稱管仲為‘仲父’,天下人皆知,尊的是管子匡扶霸業之‘公才’,其事光明磊落,無可非議。可相邦呢?”
他向前一步,聲音壓得極低,
“相邦與王上之間,除了定鼎之功,更夾雜著‘私恩’啊!這‘仲父’二字,由相邦擔著,便不再是純粹的君臣之敬。
它更像一個時時刻刻的提醒,提醒著那段眾說紛紜的過往……”
成 的臉色微微變了。他從未從這個角度思考過這個問題,只覺得心頭一陣莫名的不適。
浮丘伯見狀,知道火候已到,他向前湊近一步,聲音壓得幾乎只有兩人能听見︰
“君上可知,當年相邦呂不韋,還是一介商賈之時,在趙國邯鄲,是如何結識先王的?”
“听聞是……獻千金家財,助父王脫困歸秦。”
“不錯。”浮丘伯的眼中閃過一絲冷光,
“商賈重利,天經地義。可您想過沒有,這世上最大的生意,做的不是貨物,不是金錢,而是‘人’。一個商賈,能獻出千金,更能獻出他認為……最能一本萬利的‘投資’。”
他刻意停頓,目光幽幽地看著成 ,似乎在等待他自己想明白。
“他還獻上了……一個女人。”成 的呼吸一滯,他當然知道,那個女人,就是他的王兄,秦王嬴政的生母,當今的趙太後。
“正是。”浮丘伯的聲音里充滿了蠱惑的力量,
“一個商賈,將自己寵愛的姬妾拱手送人。這份‘恩情’,不可謂不重。重到……足以讓一段血脈的源頭,變得……模糊不清。”
“你……你大膽!”成 被這駭人听聞的暗示驚得後退一步,臉色煞白,指著浮丘伯的手指都在顫抖。
浮丘伯卻不閃不避,反而迎著他的目光,躬身一拜,語氣愈發沉痛︰
“臣之言,句句皆是誅心之論!但臣侍奉夏太後,受太後臨終托孤,今日若不為君上剖明此節,便是上愧太後在天之靈,下負君上一片赤誠!”
他抬起頭,眼中渾濁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堅定。
“君上,臣只是將咸陽宮舊人之中,那些不敢宣之于口的‘疑惑’,擺在您的面前。”
“王上稱呂不韋為‘仲父’,天下人以為是‘尊稱’,他的權勢,正是建立在這片陰影之上!
他的每一份功績,他推行的每一項善政,都是在用大秦的國力,為這片陰影涂上更厚重的色彩,將王兄的君威,牢牢地捆綁在這份說不清、道不明的尷尬之中!”
轟!
成 只覺得腦中一聲巨響,眼前金星亂冒。一直以來支撐著他的世界觀,那份對王兄的敬愛,對相邦的敬畏,在這一刻被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塵埃。
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便以驚人的速度生根發芽。
為何呂不韋的權勢能大到如此地步?為何王兄對他的容忍超出常理?為何夏太後臨終前要拼盡最後一口氣,將自己推上國尉之位,強調自己是“嬴氏的國尉”?
原來,根源在于此!
“所以,”浮丘伯的聲音適時響起,像一把鑰匙,為他混亂的思緒打開了一扇門,
“君上,您現在還覺得,反對呂不韋的‘善政’,是無理取鬧嗎?”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
“君上,王上他……被困住了。困在那段邯鄲的舊事里,困在‘仲父’這個名號的陰影下。那份血脈的疑雲,是呂不韋最堅固的盾牌,讓王上的君威無法盡展。
但您!長安君!您是先王與韓夫人所出,您的血脈,是烈日下的水晶,清澈透明,不容一絲玷污!
當君權的基礎被流言蜚語侵蝕動搖時,您這塊最純正的基石,就必須站出來,成為所有嬴氏宗親的精神倚仗!
您每一次反對,都不是在與呂不韋爭一日之短長,而是在用您無可爭議的身份,去敲碎那片籠罩王權的陰影,是在向天下宣告︰大秦的江山,根基在嬴,不在呂!
這,是替王兄承擔他無法言說的重負,為嬴氏的萬世基業固本清源。這,才是真正的忠誠,為君補缺,而非盲目順從!”
成 緊緊攥住雙拳,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他眼中的迷茫與煩躁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點燃的怒火,一種被賦予了“神聖使命”的冰冷決絕。
“我明白了……”他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聲音嘶啞卻堅定,
“先生之教,成 ,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