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永豐里李府,書房。
冬兒帶來的緊張氛圍尚未散盡,一道縴弱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口。
是紀嫣。
“夫君。”她聲音很輕,帶著一絲顫抖。
李斯抬眸,那雙深邃的眼楮看不出喜怒,只是平靜地看著她︰“何事?”
紀嫣絞著衣角,緩緩走近,將方才對冬兒的憐憫和私放入府之事簡單說了,語氣里滿是忐忑,仿佛在等待審判。
李斯未置可否,只道︰“然後呢?”
這平靜的兩個字,卻比任何詰問都更具壓力。紀嫣的眼圈瞬間就紅了,積壓在心底的恐懼與委屈如決堤之水,洶涌而出。
“還有……五叔他們……他們來了。”她聲音哽咽,
“是妾身不好,先前便覺得不妥,未曾修書,不曾想他們竟自己找來了咸陽。”
“五叔……五叔他說……”紀嫣貝齒緊咬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
“他說,夫君如今貴為朝廷重臣,前途無量,當與相邦之女結為秦晉之好,方能……方能光耀門楣。他……他讓妾身……讓妾身回上蔡去……”
說到最後,她再也支撐不住,淚水如斷線的珍珠滾落,泣不成聲。這番話,對任何一個時代的女子而言,都是最殘忍的否定。
李斯靜靜地听著,手指在案幾上無意識地輕敲著,他在飛速分析。
李茂一家!這是真正的“李斯”的至親,是一顆隨時會引爆他身份的定時炸彈!
他停下敲擊,身體微微前傾,目光銳利如刀,直刺紀嫣的內心︰
“那麼,你是如何想的?”
這一問,仿佛抽干了紀嫣所有的力氣。她抬起淚眼婆娑的臉,那張清秀的面容上,此刻卻浮現出一種石破天驚的決絕。
“妾身……想明白了。”她一字一頓,聲音不大,卻字字千鈞,
“五叔說得對,妾身出身鄙野,見識淺薄,配不上如今的夫君,只會成為夫君青雲之路的絆腳石。妾身……願意回上蔡。”
李斯眉峰微不可察地一挑。
只听紀嫣繼續說道,聲音里帶著一種豁出去的瘋狂與哀求︰
“只是……只是上蔡故里,早已物是人非。妾身孤身一人回去,無依無靠,日後……日後怕是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
她猛地跪倒在地,對著李斯重重叩首,額頭觸及冰冷的地面,發出沉悶的聲響。
“妾身斗膽,求夫君……賜妾一個孩子!”
轟!
李斯腦中仿佛有驚雷炸響。
他看著伏在地上的紀嫣,心中第一次涌起一股荒謬之感。但他旋即冷靜下來,這是她在絕望中能抓住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有了孩子,她回到上蔡便有了精神寄托,有了下半生的依靠。
李斯緩緩起身,走到紀嫣面前,親手將她扶起。他的動作很輕柔,語氣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力量。
“抬起頭,看著我。”
紀嫣被迫抬起頭,對上那雙深邃的眼眸,不由自主地停止了抽泣。
“你想要一個孩子,是想讓他成為你日後在上蔡的依靠,對麼?”李斯問道。
紀嫣下意識地點頭。
“愚蠢。”李斯的聲音冷了下來,
“你將自己的未來,寄托在一個尚不存在的、孱弱的嬰孩身上。
你指望他為你遮風擋雨,卻不想想,風雨來時,他更需要你的庇護。你這不是在找依靠,你是在給自己套上另一副更沉重的枷鎖!”
紀嫣被他說得一愣,茫然地看著他。
“紀嫣,”李斯一字一句,聲音仿佛帶著魔力,
“你記住,能依靠的,從來不是別人,更不是一個孩子,而是你自己。旁人給你一根稻草,風一吹就斷了。你自己若能長成一棵參天大樹,才能無懼任何風雨。”
他凝視著她,眼神變得溫和卻也更加銳利︰
“你想回上蔡,我不攔你。但不是現在,不是像一個被趕出家門的棄婦一樣,灰溜溜地回去。”
“那……妾身該如何?”紀嫣被他的話完全引走了思路,下意識地追問。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李斯緩緩道,
“我不需要一個只會哭泣、需要我賜予依靠的妻子。我需要的,是一個能真正站穩腳跟,以‘李府主母’之名,鎮得住這府中風雨的女人。”
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你的第一課,就是五叔,李茂一家。”
“你不是覺得他們逼你嗎?你不是覺得委屈嗎?”
李斯的聲音充滿了蠱惑,
“很好。從明天起,我會教你,如何應對他們,如何讓他們敬你、畏你,如何讓他們明白,誰才是這座府邸真正的主母。等你學會了,再來與我談,是去是留。”
紀嫣徹底怔住了。
可眼前的男人,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他給了她一條從未想過的路。
不是賜予她一個孩子作為拐杖,而是要教會她自己站起來。
那雙深邃的眼眸里,沒有情欲,沒有憐憫,卻有一種讓她戰栗的認可和……期待。
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某種可待雕琢的璞玉光芒。
“你……你當真……願意教我?”紀嫣顫聲問道,眼中殘存的淚水,不知不覺間已被一種奇異的光芒所取代。
“我李斯的妻子,不能是懦夫。”
李斯松開手,轉身走回案前,淡然道,“去吧,好好睡一覺。明天,是你的第一場仗。”
紀嫣看著他沉穩如山的背影,心中翻江倒海。恐懼、委屈、絕望的情緒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被火焰點燃般的灼熱感。
她用力抹去臉上的淚痕,對著李斯的背影,深深地、鄭重地行了一禮。
“是,夫君。妾身……明白了。”
她站直身子,用力抹去臉上的淚痕,雖然眼眶依舊通紅,但那雙清澈的眸子里,怯懦與絕望已被一簇微小卻堅定的火苗所取代。
她看著李斯,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卻又因羞赧而垂下眼簾。
片刻的沉默後,她像是下定了極大的決心,猛地抬頭,白皙的臉頰泛起一抹罕見的、動人的緋紅,那神態與她一向端莊的形象截然不同,帶著一絲笨拙的勇敢。
“夫君……既是明日要開第一場仗,那今夜……我們便需先立穩陣腳,不給敵人可乘之機。”
她的話語帶著新學的謀略味道,但聲音卻細若蚊蚋,眼神躲閃,不敢與李斯對視,
“五叔一家都在府里,下人們的眼楮也……也盯著。
若我們……若我們依舊分房而居,妾身這個‘主母’,怕是未戰先輸了……”
說到這里,她幾乎已是將頭埋進了胸口,聲音越發輕顫︰
“所以……妾身斗膽……懇請夫君今夜……移步妾身房中安歇,也好……也好讓旁人無話可說。”
李斯看著她這副模樣,看著她將一個羞人的請求,用剛剛學到的、還略顯生澀的“權謀”邏輯包裝起來,那雙深邃的眼眸中,第一次掠過一絲真正的、帶著贊許的笑意。
她學得很快。
他緩緩點頭,聲音平穩而溫和,給了她最需要的肯定︰
“可以。你考慮得很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