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國,己氏邑郊野。夜色如墨,殺氣凜然。
“噗嗤!”
一聲沉悶的利刃入肉聲,最後一名趙軍斥候的脖頸被禽滑陵手中的短刃精準劃開。他看都未看腳下溫熱的尸體,反手在斥候的衣甲上抹去血跡,動作行雲流水,快如鬼魅。
這是他們“非攻”小隊行動的第三天。
禽滑陵麾下這支百人隊,以鄧陵禹、鄧陵翟兩位楚墨為骨干,他們以雷霆之勢,連續端掉三處趙軍的前沿哨所,將李牧探出的耳目徹底拔除。
“清點繳獲,換裝!一刻鐘後,轉向東南方三十里外的陶丘鄉!”禽滑陵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墨者們訓練有素,迅速剝下趙軍的兵甲、干糧和水囊,將己方痕跡處理干淨。
然而,當他們穿上那身熟悉的趙國兵甲時,每個人的動作都有一絲微不可查的凝滯。尤其是鄧陵翟,他那雙總是燃燒著火焰的眸子,此刻卻覆上了一層寒霜。
按照軍正李斯的第二條鐵律,接下來,他們將化身“趙國征糧隊”,去“劫掠”無辜的魏國村莊。
一刻鐘後,陶丘鄉。
火把的光芒撕裂了村莊的寧靜,將一張張驚恐的臉龐照得煞白。
“我等乃大趙上將軍李牧麾下!奉命征糧!速速交出所有存糧,否則,屠村!”
禽滑陵按照計劃,用一口流利的趙國邯鄲口音厲聲喝道,手中的長戈重重頓地,激起一片塵土。
村民們瑟瑟發抖,哭喊聲、求饒聲此起彼伏。
鄧陵翟的手死死攥著劍柄,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白。他身旁的鄧陵禹則面無表情,只是那雙深邃的眼楮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軍爺……軍爺饒命啊!我們這點糧食,是全家的命根子啊!”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顫巍巍地跪倒在地,懷里死死護著一個約莫七八歲的男童。
男童嚇得渾身發抖,卻抬起一雙清澈得不含一絲雜質的眼楮,望著全身披甲、煞氣騰騰的鄧陵翟,用稚嫩的聲音問道︰
“伯伯……我大父說,天下墨者,‘兼愛非攻’,是保護我們老百姓的。你們……也是墨者嗎?”
轟!
這一聲童稚的詢問,仿佛一道九天驚雷,狠狠劈在鄧陵翟的心頭!他渾身一顫,如遭電擊!
他看到那孩子眼中純粹的信任,再看看自己身上代表著“暴行”的趙軍兵甲,手中的劍,“ 當”一聲掉落在地!
“夠了!”鄧陵翟雙目赤紅,猛地轉身,對著禽滑陵低吼道,
“我做不到!我寧可戰死沙場,也不能把刀劍對準手無寸鐵的婦孺!這是對‘兼愛’的背叛!是對子墨之道的褻瀆!”
氣氛瞬間凝固!所有墨者都停下了動作,目光復雜地看著這一幕。這是他們所有人壓在心底的魔障,此刻被鄧陵翟徹底引爆!
禽滑陵眼神一凜,一步跨到鄧陵翟面前,聲音不大,卻如重錘般敲擊在每個墨者的心上︰“鄧陵翟,撿起你的劍!”
“我不!”鄧陵翟脖子一梗,如同頑固的磐石。
“我問你,”禽滑陵的語氣陡然變得冰冷而銳利,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力量,“墨家之義,首在‘利天下’,對不對?”
鄧陵翟一愣,下意識點頭︰“是。”
“那我再問你!是讓這一個村子的人,今夜受些驚嚇,損失些糧食,卻能讓李牧十萬大軍陷入絕境,讓這場戰爭提前結束,拯救千千萬萬像他們一樣的家庭,更‘利天下’?
還是為了你心中那點可憐的、僵化的‘道義’,讓我們任務失敗,導致秦趙兩國血流成河,重演長平之役四十萬冤魂的慘劇,更‘利天下’?!”
禽滑陵的聲音一字一頓,如同刀鋒刮過骨骼!
鄧陵翟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嘴唇翕動,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禽滑陵上前一步,逼視著他的眼楮,語氣更進一步,帶著一種洞悉人心的壓迫感︰
“你以為我們是在行暴?錯!我們是在‘以偽暴,止真暴’!我們身上穿的是趙軍的甲,手中行的是趙軍的惡,但心中懷的,卻是終結一切戰亂的‘大義’!今日我們承受的每一分煎熬,背負的每一絲惡名,都是為了日後天下百姓能免受真正的戰火涂炭!”
他猛地指向那群驚恐的村民,聲音陡然拔高︰“你現在收手,才是對他們最大的殘忍!因為你的‘不忍’,會讓他們和更多的人,在不久的將來,死在真正的刀劍之下!那不是‘兼愛’,那是偽善!是愚蠢!”
“軍正大人為何要用我們墨者來執行這個任務?因為他信我們!信我們能分清‘手段之惡’與‘目的之善’!信我們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行常人所不能行!”
“鄧陵翟!”禽滑陵最後一聲斷喝,如同當頭棒喝,
“你是想做守護眼前一草一木,卻坐視整片森林被大火吞噬的懦夫?還是願意忍受烈焰灼身,為天下開闢出一條生路的義士?”
一番話,將墨家的核心教義“利天下”重新解構,徹底顛覆了鄧陵翟乃至所有在場墨者的認知!他們一直以來堅守的“非攻”,在禽滑陵這番話里,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原來,真正的“非攻”,不是不起刀兵,而是用最酷烈的手段,最快的速度,去終結戰爭本身!
鄧陵翟的身體劇烈顫抖,眼中赤紅的火焰漸漸熄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徹底擊碎後重塑的冰冷與決絕。
他緩緩彎下腰,撿起了地上的劍。當他再抬起頭時,眼神已經變了。那是一種混雜著痛苦、覺悟和鋼鐵般意志的眼神。
他的聲音沙啞,卻無比堅定,“我明白了。”
他轉過身,重新面對那瑟瑟發抖的祖孫二人,從懷中摸出一塊干硬的肉脯,動作僵硬地塞到那個男童手中,然後用一種混合著趙音與楚音的腔調低吼道︰
“看什麼看!滾回去!糧食留下,人,滾!”
說罷,他不再看那孩子一眼,大步走向村里的糧倉,背影決絕,再無一絲動搖。
一旁的鄧陵禹始終未發一言,他只是靜靜地看著禽滑陵的辯說,看著鄧陵翟的崩潰與重塑。此刻,他默默地將手中的劍柄握得更緊,眼神中的深潭,仿佛又深沉了幾分。
禽滑陵看著這一幕,心中暗嘆一聲。
他轉身,對著夜空中的一輪殘月,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聲音低語︰
“若天下能因此而定,我等……願長淪幽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