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稚嫩的臉龐因恐懼與憤怒而扭曲,他挺直了本已佝僂的身軀,用一種字正腔圓的雅言喝道“秦寇!我乃衛人,慶氏之子!你敢殺我,我兄慶軻,必不與你善罷甘休!”
尋常秦兵或許只當這是敗犬狂吠,但樊於期自幼受過教習,這諸夏通行的雅言他听得一清二楚。更何況,李斯為推行“義兵”之策,早已下令軍正處的所有軍正必須通曉雅言,以便宣教。
“衛人?慶氏?”他緩緩咀嚼著這幾個字。
一旁的老者見狀,以為遇到了轉機,連忙匍匐在地,同樣用帶著些許口音的雅言急切地解釋道
“上吏容稟!我等確是衛國遺民,昔年魏王滅我故國,幸得秦昭襄王仗義,方得復國。我等因避戰亂,這才流落至此……我衛國,乃大秦之附庸,我等……我等也算是大秦的子民啊!”
老者的話語中充滿了劫後余生的慶幸。他看著樊於期,那雙渾濁的老眼里閃爍著一絲希冀的光芒,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屋內的氣氛,因為這番話而有了一瞬間的緩和。
然而,這絲緩和卻讓樊於期心中的天平,徹底倒向了另一端。
兩種“義”,在他的腦海中激烈沖撞。
一種,是李斯寫在《考功格》上,懸于高台之上的“義”。按此律法,不管是魏民還是附庸國之民,都受大秦庇護,殺之不僅無功,反倒是大罪,是為“不義”。
另一種,是沙場之上,袍澤之間用鮮血與性命結下的“義”。那百將焦灼的臉,便是一部活的《秦律》。
少一顆首級,對他個人而言,意味著“貲二甲”的軍法懲處與當眾蒙羞,對他統領的百人隊而言,則意味著集體“無功”,淪為他部笑柄。麾下士卒即便保住個人功賞,也會質疑他領兵之能,人心必散。
這更是他樊於期為長安君立威的承諾。𥕜衛這套根植于軍魂的“沙場之律”,就是在向全軍昭示,誰才是真正體恤袍澤、能帶來實利之人。
“高台之義”太過遙遠,它關乎天下人心,關乎大秦未來的王道宏圖,虛無縹緲。而”袍澤之義”就在眼前,它關乎存亡,關乎榮辱,是每個秦軍士卒刻在骨子里的生存法則。
那老者提及的“秦之恩義”,非但沒有成為護身符,反而像一根毒刺,刺痛了樊於期。他仿佛看到了李斯那張總掛著智珠在握笑容的臉,听到了他在高台上宣講“王道”、“仁政”的言辭。
“迂腐之說!”樊於期在心中怒吼,臉上那絲僅存的猶豫瞬間被一種酷烈的寒意所取代。
他腰間的青銅短劍發出一聲低沉而清越的摩擦聲,“噌”地一聲被拔出寸許,劍刃上跳動的火光,映得他眸光森然。
那少年再是遲鈍,也看出了這致命的變故,他臉上的高傲瞬間凝固,隨即被恐懼與最後的瘋狂所替代,聲嘶力竭地吼了出來
“我兄長,名喚慶軻!”
“好一個慶軻。”樊於期眼中的掙扎徹底消失,化作一片冰冷的決絕。他手中的青銅短劍,在昏暗的光線下劃出一道寒芒。
“甚好。”他的聲音低沉而冷酷,仿佛來自九幽,
“于此亂世,亡國之民,無分貴賤。待我取了你的首級,再去尋你那兄長,問問他教的好弟弟!”
“噗嗤!”
血光乍現。少年的嘶吼戛然而止,那雙充滿恨意的眼楮在驚愕中迅速黯淡,最終定格。他至死都未想通,為何自報家門,反而死得更快。
老者發出野獸般的悲嚎,瘋了一般撲來。
“聒噪!”
樊於期反手一劍,劍鋒過處,再無聲息。
屋內的死寂,與屋外秦軍整肅的號令聲形成了詭異的對比。
“樊……樊都督……”那名親兵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
“《考功格》上明文,非戰之士,不錄首功!軍中驗首之吏,個個眼毒心細,檢驗首級必查須發、驗齒骨,絲毫做不得假!去歲,便有一名士伍斬殺老弱以冒功,被驗首吏當場識破,依律上報,其人被處以‘梟首轅門’之刑,那顆頭顱至今還掛在營外風干警示眾人!此乃……大罪啊!”
“天真!”樊於期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用劍尖挑起兩顆首級,動作熟練地用麻布包好,系在腰間。
他走近一步,用一種教導後進的口吻,壓低聲音,語氣森然“你記住,這軍中,有兩套律法。”
親兵聞言一怔,不明所以。
樊於期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里沒有絲毫溫度“一套,是李軍正寫出來給天下人看的‘義律’。那是面子,是旗號,是用來安撫黔首、昭告諸侯的。
另一套,是我等袍澤在刀口上舔血,用命換功的‘沙場之律’。這才是里子,是根本,是我等安身立命的規矩!”
他頓了頓,看著親兵愈發惶惑的臉,繼續道
“你以為軍正處那些點驗功勞的吏員,都是不食人間煙火之人嗎?他們也曾是袍澤,也有兄弟,也知沙場之險!
我與其中主簿、令史,皆有杯酒之交。李軍正的‘義律’是寫給天下黔首、大王和相邦看的。而我等的‘沙場之律’,是心照不宣的默契!”
這番話如同一道驚雷,劈開了親兵對軍法的所有認知。
樊於期見火候已到,語氣變得更加沉重
“今日,某若拘于條文,坐視我袍澤因功勞不足而受罰,百將因此蒙羞,那才是最大的不義!
某今日之所為,非為一己之私,乃是為保全我等袍澤之功,為百將守住顏面!你我皆是長安君門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他直視著親兵的眼楮,一字一頓地反問
“你且說說,是這兩顆冥頑不靈的頭顱重要,還是我等大秦銳士的前程重要?是李軍正那遠在天邊的‘高台之義’重要,還是我等袍澤近在眼前的‘袍澤之義’更實在?”
親兵呆立原地,張口結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樊於期看著他動搖的神情,滿意地轉過身,將包裹好的首級遞給那百將,冷聲道“拿去敘功。到了軍正處,不必遮掩,便說這樁功勞,是我樊於期擔了。讓他們知道,在我麾下,只有功賞,沒有罪責。”
那百將如蒙大赦,感激涕零地接過,再看向樊於期的眼神,已滿是敬畏與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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