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訓第三日,天色微明。
大營內氣氛肅然,一座以木架與茅草臨時搭建的模擬村落已經落成,村口木牌上寫著“魏家村”三字。
這是軍正處內部的第一次綜合推演,一場檢驗新規章、新理念能否落地的嚴酷自考。
一座簡陋的望樓上,設了兩個席位。李斯安坐其一,神色平靜。另一側,副軍正昌文君則目光如鷹隼,審視著下方每一個細節。今日此演,便是他衡量李斯之策虛實的最佳機會。
“推演開始!”隨著李斯一聲令下,演武正式拉開。
庸虎身著全套軍正甲冑,帶領一隊軍士踏入“魏家村”,他們是“先鋒清查隊”,任務是肅清村落,建立初步秩序。
隊伍剛入村口,一名由老兵扮演的“訴者”猛地從茅屋後沖出,直接撲倒在地,指著不遠處一輛傾覆的小推車和散落一地的少量粟米,一把抱住庸虎的大腿,嚎啕大哭︰
“軍爺!天殺的!你們的兵搶走了俺家最後的救命糧啊!就在那車上,一整袋都搶走了!”
昌文君眉頭微蹙,此等潑皮無賴,軍中最是頭疼。現場混亂,證據已失,全憑一張嘴,處置稍有不慎,便會損耗軍威,陷入無休止的口舌之辯。
庸虎卻未見慌亂,厲聲喝道︰“軍正處辦事!第一什,設警戒線,隔離現場!第二什,控制訴者,防其自傷或傷人,帶離核心區域!”
軍士行動迅捷,條理分明。一名佩戴“什軍正”標識的軍官出列,並未理會哭鬧的訴者,而是徑直走向那輛傾覆的小車進行勘驗。
他蹲下身,仔細檢查著地面上小車留下的輪轍。片刻後,他起身,順著車轍往後走了十幾步,又蹲下觀察。最後,他才回到傾覆點,用一根小木棍撥弄了一下地上的粟米,又捻起一些土聞了聞。
整個過程,安靜而專注。
待勘驗完畢,什軍正才走到警戒線外,向庸虎朗聲回稟︰
“稟軍正!勘驗有三報!”
“其一,此車轍印記由村口至傾覆處,深淺如一,皆為輕載之痕。若曾載有一整袋粟米,車轍必深,與現狀不符!”
“其二,傾覆處散落之粟米,顆粒干癟,雜有霉變,且與大量沙土混雜,不似存糧,更似為掩人耳目而預先拋撒!”
“其三,訴者聲稱被搶,然其衣物完整,手足無任何掙扎或毆斗之痕跡!”
三條匯報,條條直指物證與口供的矛盾,邏輯清晰,無可辯駁。
庸虎面沉如水,轉向被架在一旁、此刻已面如土色的“訴者”,冷冷道︰
“人證言辭,與車轍、余粟、人身三項物證全然相悖。依《軍正處臨時章程》,謊報軍情、構陷王師者,暫行收押,待查其背後是否受人指使!”
整個處置流程,從隔離現場、控制人證,到勘驗物證、邏輯推斷,再到依法裁決,一氣呵成。它將士卒從與刁民的糾纏中徹底解放出來,將裁決權建立在冰冷的證據之上。
望樓上,昌文君未發一言,但眼神中的審視已然減輕了幾分。此法雖繁,卻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將一切偽飾與謊言碾得粉碎。這已非單純的軍紀,而是一套完整的、前所未見的戰地刑名之學。
村落另一側,鄧陵子正帶領幾名墨者圍著一口“被毀”的枯井。他們手持繩尺、卡尺、水平儀等奇特工具,精確測量著井深、井徑與破損程度。片刻後,鄧陵子持算籌迅速演算,隨即遞上一枚竹簡︰
“啟稟處座!修復此井,需石料三方,木料五根,壯丁四人,耗時半日。
依《義功量化考功格》,可記‘義功’二十點。物料清單在此,請批示!”
昌文君看著那份精準到極致的報告,心中頗為震動。軍旅生涯中,安撫、修復之事全憑經驗,何曾想過能被量化到如此地步?這已非單純的安民,而是一門嚴謹的工程之學。
而在村子中央,魏瀅女扮男裝,帶著幾名文吏,正安撫著一群“受驚婦孺”。她遞水、慰問,以極大的耐心傾听著她們的哭訴,不經意間便從抱怨中套出了“村中惡霸”,“潰兵藏匿處”等關鍵情報,並以手勢密告身旁的什軍正。
昌文君心中暗忖︰此女心細如發,以柔克剛,確有獨到之處。但戰場終究是鐵血之地,婦人之仁,恐成禍端。
似乎是為了印證他的想法,推演的高潮驟然爆發!
一名由他親衛精銳扮演的“奸細”,在接過魏瀅遞來的食物時,眼中凶光一閃,猛地抽出木制短劍,嘶吼著撲向魏瀅︰“秦狗受死!”
此人是他特意安插的“考題”,專為考驗李斯這套體系在突發暴力下的脆弱性!
“保護魏先生!”庸虎目眥欲裂,卻已鞭長莫及!
昌文君身軀微傾,緊緊盯著下方,他要看這“仁義之師”的畫皮,如何被一劍戳破!
然而,就在電光石火之間!
“嗖!嗖!”兩支響箭破空而來,並非射向“奸細”,而是精準地落在他身前,封死其路!
緊接著,兩隊一直隱于暗處的黑衣銳士如同鬼魅般竄出,持盾猛撞其側腰,繩網“嘩”地撒開,瞬間將人捆了個結結實實!
從暴起到被擒,不過三五個呼吸,配合之默契,如演練百遍!
出手的,正是昌文君自己麾下,負責外圍警戒的親衛!
他們完全是根據李斯頒布的《軍正處協同作戰條例》,自主判斷,果斷行動!那條例中,早已將魏瀅這樣的“安撫核心”列為最高保護等級,並預設了數種遇襲反制預案!
被擒的親衛老兵先是一愣,隨即沖著望樓上的昌文君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表示自己已盡全力。
望樓之上,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昌文君緩緩坐下,緊握的拳頭慢慢松開,掌心已滿是冷汗。他設下的考題,非但沒能擊破李斯的體系,反而成了驗證這套體系自我防護能力的最佳注腳。他的人,遵從的卻是李斯的法度。
他抬起頭,望向身旁那個自始至終都雲淡風輕的年輕軍正。
這一刻,昌文君終于悚然驚覺,李斯所構建的,是一個以“義功”為餌,以“軍法”為骨,以墨家之“術”為器,以懷柔之“道”為表的精密機器。
它的每一個環節都冰冷而高效,環環相扣,甚至將他這個“副手”的力量都算計在內,化為了體系的一部分。
李斯要鍛造的,是一柄……外敷仁義之德,內藏金鐵之威的,前所未有的絕世凶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