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的咸陽甘泉宮內,趙姬正慵懶地斜倚在錦榻上,正任由冬兒輕柔地捶捏著肩背。
當夏太後怒氣沖沖闖入甘泉宮時,趙姬依舊保持著那副慵懶的姿態。
“趙姬!你可知罪?!”夏太後一進殿,便厲聲喝道。
趙姬這才漫不經心地瞥了夏太後一眼︰
“母後此言何意?本宮身居深宮,向來安分守己,不知何罪之有?”她口中稱呼夏太後為“母後”,語氣中卻听不出半分兒媳應有的恭敬與順從。
夏太後氣得手指微微顫抖,厲聲道︰
“安分守己?相邦呂不韋夤夜深宮,此事已傳得宮中人盡皆知,沸沸揚揚!
你身為太後,如此行事,不思避諱,還敢在此大言不慚地說自己安分守己?你將大秦王室的顏面置于何地?將先王的顏面置于何地?”
趙姬聞言,卻發出一聲輕嗤︰“母後此言差矣。本宮與相邦,不過是故人重逢,多敘了幾句舊誼,耽擱了些許時辰罷了,何至于引得母後如此大動肝火,興師問罪?
再者說,當年之事,母後難道心中不清楚嗎?若非有相邦從中斡旋,鼎力相助,本宮與政兒,焉能有今日這般安穩?”
她這話,語帶雙關,既是在暗諷夏太後當年在幫助先王在立儲之爭中獲勝的某些並不光彩的手段,也是在提醒對方,呂不韋對夏太後,對她趙姬母子,可是有著“潑天功勞”的。
“你……你這簡直是強詞奪理!”
夏太後氣得胸口起伏,一時間竟有些語塞,她萬萬沒想到趙姬竟會如此厚顏無恥,還將當年的舊事翻出來當做擋箭牌。
“本宮所言,句句屬實罷了。”趙姬慢條斯理地整理著自己烏黑如雲的鬢發,姿態優雅。她話鋒一轉,帶著幾分挑釁地說道︰
“母後與其有閑暇來此質問本宮,倒不如多費些心思,好好管教一下您的好孫兒。本宮近來可是听說,成 公子與那個新晉得勢的李斯走得頗近。那李斯,可不是個安分的主兒,城府極深,母後可要當心了,莫要被人當槍使了。
就在婆媳二人唇槍舌劍,氣氛緊張到仿佛一觸即燃的時刻,一個沉穩有力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殿內的僵持。
“母後,王祖母。”年輕的秦王政,身著一襲素色常服,步履從容地走了進來。
“大王來了。”夏太後見到嬴政,臉上的怒容稍稍收斂了幾分,但語氣依舊帶著未消的余怒。
趙姬則立刻換上了一副泫然欲泣的委屈神情,起身迎向嬴政︰
“政兒,你來得正好,你王祖母她……她竟無端指責本宮,言語間多有不堪……”
嬴政看著眼前劍拔弩張的兩位長輩,目光在她們身上略作停留,心中雖不甚明了具體的爭執緣由,但他對母親趙姬與“仲父”呂不韋之間的那些陳年舊事,以及近來宮中隱約流傳的風言風語,並非一無所知。
然而,在他與呂不韋的長期接觸中,嬴政對這位權傾朝野的相邦有著自己獨到的認知。他深知呂不韋雖權欲燻心,政治理念與自己亦有相悖之處,但其胸懷遠大,絕非目光短淺之輩。
呂不韋常以周公、伊尹自比,其志在輔佐君王,建立不世之功業,成為一代名相。這樣一個精明強干、深謀遠慮的人物,斷然不會做出與太後私通這等愚不可及、自毀長城的蠢事,這不僅有悖其志,更會將其置于萬劫不復之地。
嬴政心中更傾向于,這背後定然有人在暗中構陷,意圖離間他與母親,甚至挑撥他與相邦之間的關系。
他先對夏太後恭敬地行了一禮,聲音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沉穩︰“王祖母息怒。母後久居深宮,性情難免……有些率直,若有言語沖撞之處,還請王祖母海涵。”
隨即,他又轉向趙姬,語氣溫和︰“母後,王祖母也是為了王室體面著想,拳拳愛護之心,您莫要與她計較。些許流言蜚語,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不必放在心上。”
而在新鄭,數日後,秦韓之間的第一輪正式談判,在新鄭宮城內舉行。
韓王厘親自出席,韓國一眾公卿大臣作陪,以相邦張平為主。
秦國這邊,公子成 端坐主位,李斯則侍坐其側。
談判伊始,李斯便按照原定計劃,開始唱“白臉”。他依據秦國先前數次戰勝韓國所簽訂的盟約,以及此次秦軍再度兵臨城下的“事實”,提出了極為苛刻的條件︰不僅要求韓國割讓大片邊境城池,賠償巨額軍費,還要韓國王室派質子入秦,以示臣服。
李斯言辭犀利,態度強硬,引經據典,將韓國批駁得體無完膚,仿佛下一刻秦軍的鐵蹄便要踏平新鄭一般。
韓國群臣被李斯這番雷霆攻勢震懾得面如土色,相邦張平也是額頭冒汗,強自鎮定。
按照劇本,此時應該輪到公子成 出來唱“紅臉”,安撫韓人情緒,拋出一些看似讓步的條件,引導談判向秦國有利的方向發展。
然而,就在成 剛剛清了清嗓子,準備開口之際,對面的韓國相邦張平卻突然一改之前的頹然之色,不卑不亢地開口了。
“李大人所言,句句如刀,盡顯大國威嚴。然則,兩國交兵,尚有談判余地,李大人一上來便將條件定得如此之高,莫非是想讓我韓國不戰而降,直接獻上國祚不成?”
張平語氣雖然依舊恭敬,但言辭之間卻多了幾分底氣。
接著,張平竟開始逐條反駁李斯提出的條件,其引用的律法條文之精準,對先前盟約細節之熟悉,對秦國某些內部矛盾的隱晦提及,以及對李斯某些言辭中邏輯漏洞的巧妙攻擊,都顯得游刃有余,與他之前的表現判若兩人。
更讓李斯心驚的是,張平在反駁之時,似乎總能提前預判到他下一步的施壓方向,並提前做好了應對之策,甚至偶爾還會拋出一些令李斯都感到棘手的問題,打亂他的節奏。
你來我往幾個回合之後,李斯敏銳地感覺到,情況不對!
張平的表現,太過反常了!他預先了解過,張平是一個老成持重,素來以守成為主的相邦,此刻卻為何有如此犀利的辯才和精準的預判?這背後,定有高人指點!
而且,這指點之人,對自己的談判策略和底牌,似乎了如指掌!
李斯心中警鈴大作!
他的談判策略,每一個環節,每一個步驟,都是經過精心設計的,環環相扣,層層遞進。除非對方能完全洞悉他的全盤計劃,否則絕不可能應對得如此輕松自如!
難道……策略泄露了?!
李斯目光如電,迅速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韓國君臣自然不可能知道,公子成 也絕無可能泄密。那麼,問題出在哪里?
他的大腦飛速運轉,回想著從三川郡與蒙驁密議,到與成 商議策略,再到今日談判的每一個細節。
難道是……使團內部出了問題?!
李斯心中瞬間一片冰寒!
李斯強壓下心中的怒火與驚駭,面上卻依舊保持著鎮定。他知道,此刻絕不能自亂陣腳。
棋局詭變,對手已然洞悉先機。這場談判,比他預想的,要艱難百倍!
但他李斯,又豈是輕易認輸之人?
既然明牌被看穿,那便……換一種打法!
李斯眼中閃過一絲凌厲的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