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世︰農夫淚,埋荒野
意識在冰冷的黑暗中漂浮,再次被點亮。
這一世他是一個農夫,他家鄉遭遇百年不遇的雪災,顆粒無收,官府賑濟杯水車薪。
為了活下去,他帶著妻子和年僅六歲的女兒丫丫,隨著絕望的人流,踏上了前往據說有活路的南方“乞活”之路。
一路風雪,一路餓殍。
同行的鄉親一個個倒下,被凍僵,被餓死,被野狗拖走…妻子在三天前,為了省下最後半塊發霉的麩餅給女兒,倒在了風雪中,再也沒能起來…
巨大的悲痛和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沒了陳默。
他看著女兒那雙失去神采的眼楮,感受著生命在嚴寒和饑餓中一絲絲流逝的無助…
呼嘯的寒風卷著鵝毛大雪,抽打在臉上,如同刀割。眼前是白茫茫一片,望不到盡頭的雪原。是徹骨的寒冷。
身上裹著單薄破爛、早已被雪水浸透的獸皮襖,腳上是一雙磨穿了底的破草鞋,凍得幾乎失去知覺。肚子里空得前胸貼後背,一陣陣絞痛。
“爹…娘…我餓…”
一個細弱蚊蠅、帶著哭腔的聲音在身旁響起。
一個同樣裹在破布爛絮里、小臉凍得青紫、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小女孩,正用那雙充滿饑餓和絕望的大眼楮看著他,小手緊緊抓著他同樣冰冷的衣角。
他脫下身上唯一還算厚實的破襖,緊緊裹住女兒,將她小小的、冰冷的身體緊緊抱在懷里,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她。
“丫丫…不怕…爹在…睡吧…睡著了…就不餓了…就不冷了…”
他喃喃著,聲音嘶啞微弱,意識在極度的寒冷和饑餓中漸漸模糊。風雪越來越大,將這對依偎在雪地里的父女,漸漸掩埋…
第四世︰帝王業,轉頭空。
這一世他是九五之尊,口含天憲,手握生殺。權傾天下,富有四海,三宮六院,佳麗三千。
所住的地方是雕梁畫棟,金碧輝煌。身下是溫軟如雲的龍榻,觸手是冰涼滑膩的金線龍紋錦被。
鼻端縈繞著龍涎香清冽悠遠的香氣。殿內寂靜無聲,只有更漏滴答。
“陛下…陛下…該上早朝了…”
一個尖細而恭敬的聲音在帳幔外小心翼翼地響起。
朝堂之上,群臣俯首;疆域之內,萬民稱頌。這是何等至高無上的權柄,何等醉人的富貴榮華。
然而,在這無上權柄的核心,陳默感受到的,卻是深沉的疲憊、無盡的猜忌和高處不勝寒的孤寂。
朝堂黨爭傾軋,後宮暗流涌動,邊境烽煙時起,天災人禍不斷…他殫精竭慮,平衡各方,推行新政,開疆拓土…他擁有了世間最極致的一切,卻也失去了世間最平凡的溫暖。
親情、友情、愛情…在權力的熔爐里,都變得面目全非。
他坐在冰冷的龍椅上,看著殿下匍匐的臣子,看著後宮那些或諂媚、或畏懼、或算計的面孔,心中只剩下無邊的空虛和厭倦。
這一世,他活到了六十八歲。躺在龍榻上,听著殿外皇子們為儲位爭斗的隱隱喧囂,感受著生命流逝。
他回顧自己波瀾壯闊又孤寂冰冷的一生,開疆拓土,文治武功,被後世稱為“乾元盛世”。
然而彌留之際,他腦海中閃過的,卻是幼時母親溫暖的懷抱,是少年時策馬揚鞭、縱情山水的自由…最終,一切歸于沉寂。
一代帝王,溘然長逝。
第五世……第六世……第十世……
一世又一世。
或為懸壺濟世、妙手仁心的醫者,嘗盡世間疾苦,救死扶傷,最終倒在了救治瘟疫的最前線…
或為青燈古佛、枯坐參禪的苦行僧,于寂滅中尋求真如,在坐化剎那,似有所悟,卻又歸于空茫…
或為富甲一方、妻妾成群的豪商巨賈,在商海沉浮中耗盡心力,最終被至親背叛,家財散盡,病困孤宅…
或為技藝通神、名動天下的畫師,一生追求極致之美,最終為畫一幅心中至境,嘔心瀝血,油盡燈枯于畫架之前…
或為浪跡天涯、無牽無掛的游俠兒,快意恩仇,醉臥沙場,最終在一次路見不拔刀中,倒在了不知名的荒野…
書生、劍客、將軍、帝王、醫者、僧人、商賈、畫師、游俠、乞兒…
十種身份,十段人生。
十次生,十次死。
十次愛恨情仇,十次悲歡離合。
王侯將相的波瀾壯闊,販夫走卒的掙扎求生,英雄末路的悲壯,美人遲暮的哀婉…
權力、財富、愛情、親情、友情、理想、仇恨、欲望…
人世間一切的繁華與蒼涼,一切的甜蜜與苦澀,一切的希望與絕望…
如同奔騰不息的洪流,一次又一次,狠狠地沖刷、捶打著陳默的靈魂核心。
每一世,他都徹底沉入其中,忘記了自己是誰,忘記了溯心鏡的存在。
他真切地經歷著每一個“陳默”的喜怒哀樂,體驗著他們的愛恨情仇。
每一世的死亡,都如同一次靈魂的撕裂與重塑。每一次的“新生”,都帶著上一世殘存的、刻骨銘心的情感烙印。
愛過,痛過,恨過,悔過,求不得過,放不下過…
在將軍世,他體會過為國捐軀的壯烈與對故土的眷戀;在帝王世,他品嘗過權力巔峰的孤寂與對平凡的渴望;
在醫者世,他感受過救死扶傷的欣慰與面對死亡的無力;在乞兒世,他刻骨銘心地體會過最底層的絕望與親情的撕心裂肺…
十世的紅塵滾過,十世的因果糾纏。當最後一絲意識在游俠兒冰冷的軀體中消散…
溯心洞府。
白玉蓮台之上。
那面混沌翻涌的古鏡,鏡框上的六道輪回圖紋路驟然亮起,如同燃燒的金色火焰。
鏡面中心,一點璀璨奪目、仿佛凝聚了無數星辰與情感的七彩光點,猛地從混沌深處躍出。
嗡——
整個洞府劇烈地震顫了一下,一股難以言喻的、仿佛沉澱了萬載歲月、凝聚了十世輪回滄桑的氣息,如同沉睡的太古巨獸甦醒,轟然彌漫開來。
七彩光點脫離鏡面,如同歸巢的倦鳥,瞬間沒入陳默低垂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