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絡緩緩地走到了“魔術師”那具已經冰冷的身體旁。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破碎的玻璃上,無聲,卻刺痛著靈魂。他腳下的地面,是堅硬的岩石,但他感覺自己正一步步踏入悲傷的深淵。那股在戰斗中被強行壓抑下去的、名為“失去”的痛楚,此刻正從他內心的最深處,如冰冷的地下水般,一點點地漫上來,淹沒他的理智。
他蹲下身,動作僵硬而遲緩。
“魔術師”的身體已經沒有了任何溫度,那是一種屬于生命徹底終結的、絕對的冰冷。他那雙依舊圓睜的眼楮里,再也沒有了往日那種玩世不恭的狡黠光芒,也沒有了專注于數據分析時的冷靜。此刻,那雙灰敗的瞳孔空洞地望著溶洞的頂端,仿佛還倒映著生命最後一刻,那在屏幕上瘋狂閃爍、最終歸于寂靜的數據流。
葉絡伸出手,那只不久前還能釋放出足以撕裂空間的光與暗的手,此刻卻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他用指尖,輕輕地,為那雙不願瞑目的眼楮,緩緩地合上了眼瞼。
這個動作,仿佛抽干了他殘存的所有力氣。
一個鮮活的、有血有肉的、不久前還抱怨著信號不好、開著拙劣玩笑的伙伴,就這樣,變成了一具冰冷的、需要他來為其合上雙眼的遺體。
“安息吧,戰友。”
他低聲說道,聲音沙啞得幾乎不像是自己的。這兩個詞,擠出喉嚨時,帶著撕裂般的澀意。
做完這一切,他沉默地站起身,沒有再回頭。他知道,這不是告別悲傷,而是將這份悲傷,連同“魔術師”那份未能完成的守護意志,一同背負在自己身上。
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那塊千瘡百孔的生命水晶旁。
巨大的水晶,此刻就像一位垂死的巨人。它曾經通透溫潤的軀體上布滿了蛛網般的裂紋,曾經能映照出整個溶洞的璀璨光輝,也已消散殆盡,只剩下一種瀕臨破碎的、暗淡的渾濁。
葉絡將手,輕輕地貼在了那冰冷的水晶表面。
觸手處,傳來的是一種極致的冰涼,仿佛觸摸著一塊在極北冰原上封存了萬年的寒冰。然而,就在這物理層面的冰冷之下,當葉絡將自己那同樣殘破不堪的心神沉浸進去時,他卻感受到了一股截然不同的東西。
那是一種如同新生嬰兒般微弱、卻又無比堅韌、無比頑強的生命脈動。
它很輕,輕到若有若無。
它很慢,慢到仿佛隨時都會停止。
但它,依舊在跳動。
它在抗爭,用自己那幾乎要熄滅的生命火花,對抗著規則被撕裂後的虛無。它在掙扎,用自己那破碎不堪的身軀,拼盡全力地維系著自己與這個世界的最後一點聯系。它在用自己最後的力量,固執地、沉默地,維持著一個區域乃至一個大陸的法則平衡,不願就此熄滅。
這股沉默的、甚至可以說是悲壯的頑強意志,通過葉絡的手掌,緩緩地,滲入了他的靈魂。
那股因為戰友逝去而幾乎要將他吞噬的巨大悲痛,在這一刻,仿佛被這股更加宏大、更加純粹的生命意志所感染,所安撫。悲傷的洪流不再肆虐,而是緩緩沉澱,如同被時間沖刷的稜角,最終,在他的心中,凝結、升華,化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如巍峨山岳的責任。
寂靜之中,葉絡靈魂海洋的最深處,那因為過度消耗而變得黯淡無光、幾乎停止轉動的“指南針”星璇,在與生命水晶那微弱而堅韌的意志接觸的瞬間,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源自世界本源的、最古老的力量。
“嗡……”
它再次緩緩地、堅定地、不容置疑地旋轉起來。
這一次,它的旋轉,與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它不再是單純地、機械地指向某個遺蛻或者某個目標。在這一刻,它化作了一座橋梁,一根天線,與遍布全球的、那張由“化塵之神”燃燒自己後所構築的、維系著整個世界存在的無形規則網絡,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最深層次的共鳴!
在這一刻,葉絡的感知,仿佛被無限地拔高、延伸。
他的意識脫離了肉體的束縛,脫離了這座地下溶洞的局限。他“看”到了,他“听”到了,他“感受”到了。
他的感知,如同一陣無形的風,穿越了頭頂厚重的岩層,越過了綿延的森林與山脈,跨過了無盡的洶涌海洋。他觸摸到了一個個隱藏在世界各個角落,那些如同“哭泣之心”一般,沉默地支撐著這個世界存在的、其他的“平衡節點”。
他感受到了。
在遙遠的、被黃色風沙覆蓋的埃及沙漠之下,那座名為“生命之泉”的節點,它所散發出的生命能量如同即將干涸的泉眼。它依舊在發出痛苦而虛弱的、如同干渴旅人最後的哀鳴。那里的污染,顯然還未被徹底清除,凋零的陰影如同附骨之疽,正貪婪地吸食著它的最後一絲生機。
他感受到了。
在廣袤無垠的太平洋最深處,一座名為“海眼火山”的海底節點,其內部那本應平穩流動的地心能量,此刻正變得異常躁動與不穩定。那是一種壓抑到極致的、即將爆發的狂暴怒意,仿佛一頭被囚禁了萬年的深海巨獸即將掙脫枷鎖,掀起足以吞沒大陸的滔天巨浪,將毀滅帶給沿岸的億萬生靈。
他感受到了。
在被譽為神州大地的華夏龍脈之上,某個被無數代先人以血脈和信仰之力守護了數千年的古老陣法節點,其周圍那如同實質的守護結界,正蕩漾著一圈圈劇烈的能量漣漪。它的能量波動正變得越來越急促,越來越紊亂。葉絡能清晰地“听”到那結界之外,傳來的、如同金戈鐵馬般的猛烈攻擊聲,顯然,那里正承受著來自外部的、持續不斷的猛烈攻擊。那古老的節點,如同一座被大軍圍困的孤城,正在發出悲壯的怒吼。
他還感受到了。
在北美大陸的某個被原始森林覆蓋的國家公園深處,一個與“哭泣之心”類似的森林節點,此刻,正遭受著和他們之前所經歷過的、如出一轍的、來自“永恆秘約”的瘋狂攻擊!那熟悉的、充滿了腐朽與死寂的凋零之力,正在無情地侵蝕著那片土地的生命。一道道求救的信號,如同斷斷續續的電波,跨越了重洋,微弱,卻充滿了臨死前的急促與絕望。
一個又一個的節點,一個又一個遍布全球的坐標,在他的感知世界中,如同黑夜里被瞬間點亮的烽火台,一座接著一座,亮起了代表著最高級別危機的、刺目而絕望的紅色!
在這一刻,葉絡清晰無比地,甚至可以說是殘酷地知道了。
他們在這里的戰斗,這場讓他們付出了戰友犧牲、全員重傷的慘烈戰斗,僅僅是這場波及整個世界、決定著人類文明存亡的浩瀚戰爭中,一個毫不起眼的、小小的縮影。
這,僅僅是開始。
在他們拼盡全力、付出慘重代價,才勉強守護住“哭泣之心”的這短短幾個小時里,“永恆秘約”那雙沾滿了罪惡與瘋狂的魔爪,早已像一張無邊無際的大網,伸向了這個世界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寸土地。
一場遍布全球的、為了守護世界平衡的、無聲的烽火,已經被徹底點燃。
處處皆是戰場,處處皆在流血。
葉絡緩緩地、緩緩地抬起了頭,將自己的感知從那令人心悸的全球戰場上收回。
他看向身邊,那個無論何時、無論在何等絕境下都堅定地站在他身旁的莫黎。她的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中的關切與擔憂,卻如同溫暖的燈火。
他看向不遠處,那個為了保護戰友、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硬抗規則沖擊波的“磐石”。他依舊昏迷不醒,生死不知,靜靜地躺在那里,像一座崩塌的山。
他看向正在為逝者低聲祈禱、強忍著淚水為傷者治療的“聖手”和巴圖。他們的眼中含著淚光,臉上滿是疲憊與悲傷,但他們的脊梁,卻依舊挺得筆直。
在他的眼神中,那巨大的、私人的悲痛,被一種更加深沉、更加厚重、更加堅定不移的東西所徹底取代。那是一種在親眼見證了犧牲、在主動背負了托付、在清晰認清了自身使命之後,所涅盤升華出的、名為“守護”的鋼鐵意志。
他沒有說話,一言不發。
但他的伙伴們,所有幸存下來的人,都從他那雙仿佛燃燒著無盡星火的眼眸中,清晰地、毫無疑問地,讀懂了他的決心。
那是一種無聲的、卻比任何金石之言都更加鏗鏘有力的誓言。
他們是“節點守護者”。
從踏上這條路開始,就已經沒有了回頭路。無論前方的道路是多麼的黑暗與泥濘,無論將要面對的敵人是多麼的恐怖與強大,無論在未來,還需要付出多麼沉重、多麼慘烈的代價。
他們都將在這片已經燃遍了整個世界的無盡烽火中,逆行而上,前僕後繼,將“守護者”的使命,用自己的血與骨,踐行到底。
直到流盡最後一滴血。
直到燃盡最後一絲魂。
第三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