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亂的戰場被分割成無數個細碎的光影棋盤,在廝殺與爆炸的間隙,一角偏僻的廢墟之後,時間仿佛被強行按下了暫停鍵。
一名圖鑒組織的倒戈者,他那身原本堅韌的特制戰斗服下的身軀,此刻正如同被接上了高壓電流般,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著。就在幾分鐘前,他不幸被那枚懸浮于使徒首領掌中的“復眼稜鏡”,投射出的一道無形無質的光束掃中。
在那一瞬間,他的靈魂被一股無可抗拒的蠻橫力量,強行從血肉之軀中剝離,拖拽到了一個超越物理宇宙的邊緣。在那里,他被迫窺見了一絲凡人絕不應見的、宇宙背面的恐怖真實。
他的理智,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如同被烈火焚燒的冰雕般迅速崩塌。
他那曾經銳利而冷酷的瞳孔中,此刻所映照出的,不再是眼前的戰場,而是不斷生滅的、由沸騰的血肉與扭曲的星辰構成的、違背一切已知幾何學原理的瘋狂結構體。他的嘴唇無意識地開合,已開始發出一種模仿宇宙背景輻射的、充滿了靜電噪音的、毫無任何意義的咕噥。那聲音,是智慧生物喪失邏輯,回歸混沌前的序曲。
他即將步上第一個犧牲者,“狂牙”的後塵,被那無法理解的龐大信息洪流徹底沖垮心智的堤壩,永久地、不可逆轉地,沉淪于那片名為“瘋狂”的、永恆的深海之中。
就在他的自我意識如同風中殘燭,即將在那股信息洪流的驚濤駭浪中徹底淹沒的最後瞬間,一道蘊含著極致嚴寒與純粹光明的力量,如同一股從萬年冰川源頭引來的、最純淨的清泉,精準無比地、小心翼翼地,注入了他那瀕臨崩潰的精神世界。
是葉絡。
他不知何時已出現在這名成員的身後,他手中的“霜噬之牙”,那柄由極北之地的古老力量與現代科技結合而成的冰藍色長槍,其槍尖正散發著柔和而聖潔的微光。那並非灼熱的、代表毀滅的光,而是融合了他自身靈魂本源中,那份源自母親甦韻研究成果的、獨特的生命光屬性力量後,所演化出的、一種全新的力量形態——“聖潔冰霜”。
這股力量,擁有著矛盾而又完美的雙重特性。它不僅能像凜冬的意志那樣凍結物質,更能如同初春的陽光,鎮定靈魂,淨化污染。
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間席卷了那名成員的精神海洋。那寒意並非要摧毀什麼,而是如同最精準的麻醉劑,將那些在他腦海中瘋狂奔涌的、足以逼瘋神明的恐怖信息與褻瀆畫面,進行了一次短暫的、強制性的“凍結”。
而那柔和的光芒,則像是一雙溫暖而有力的手,小心翼翼地、如同整理一地破碎的瓷片般,將他那即將徹底破碎、消散的自我意識,重新聚攏、粘合,並為他構建起了一道雖然脆弱、卻足以抵御一時風雨的精神壁壘,暫時隔絕了那“復眼稜鏡”無時無刻不在散發出的、持續性的精神污染。
那名成員猛地打了一個劇烈的寒顫,仿佛剛從一場噩夢中驚醒。他瞳孔中那些瘋狂轉動的宇宙幾何體,如同被陽光照射的潮水般迅速退去,恢復了一絲屬于人類的、驚魂未定的清明。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肺部火燒火燎,大口大口地呼吸著“阿卡夏記錄館”內那混雜著硝煙與血腥味的空氣。這一刻,這污濁的空氣在他感覺中,卻比任何時候都要甘甜。那感覺,仿佛一個剛剛從足以溺斃靈魂的萬米深海中,拼盡全力掙扎上岸的幸存者。
他知道,自己只是被暫時拉了回來。他的靈魂已經被“看見”了,那顆代表著終極瘋狂的種子,已經被深深地、無可挽回地種下。只要葉絡這股外來的、維系著他理智的力量一撤走,他便會立刻、毫不遲疑地,重新墜入那片不見底的深淵。
他的生命,已經進入了無法逆轉的倒計時。
他緩緩地抬起頭,用一種混雜到了極致的、無比復雜的眼神,看向了眼前這個戴著白色面具、看不清表情的年輕人。那眼神中,有劫後余生的感激,有對那恐怖真實的、深入骨髓的恐懼,更有對自己一生信仰、一生追求最終化為泡影的、極致的不甘。
他猛地伸出那只因為恐懼與虛弱而劇烈顫抖的手,用盡了他此生最後的力氣,死死地、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了葉絡的衣角。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從那被血沫堵塞的喉嚨里,擠出了一連串斷斷續續、卻又蘊含著驚天信息的話語。
“听著……咳咳……組織……完了……組織……分裂了……”
他的聲音嘶啞而急促,每一個字都像是在與他身後那個無形的、手持鐮刀的死神賽跑。他每吐出一個字,他眼中的光芒就黯淡一分。每一個字,都耗盡了他積攢了半生的巨大精力。
葉絡的目光,在面具之下猛然一凝。他沒有打斷,而是沉默地、將自身那股淨化之力,如同涓涓細流般,繼續維持著對方神智的清醒,耐心地、專注地傾听著這來自敵人組織核心的、臨終前的最後供述。
“艾薩克……凜冬之地的執行官艾薩克……他……他瘋了!不止是他,還有……還有很多……很多高層……他們……他們早就被污染了!被一種……一種比我們所知的任何東西都更可怕的……東西……給……給侵蝕了!”
“永恆秘約……”
當這名成員的牙齒因為劇烈的打顫而發出“咯咯”聲,並從嘴里吐出這個名字時,他的眼中流露出的,是一種仿佛在畏懼著某種終極禁忌的、原始的恐懼。
“他們……他們滲透了組織!那些混蛋,那些該死的邪教徒!他們不再信奉我們圖鑒組織最初的、偉大的理念……他們……他們不再追求用我們的手,去建立一個絕對的、永恆的、人為可控的地上神國……他們……他們要的是……是迎接‘毀滅’!!”
從這名曾經的圖鑒組織資深成員,那混亂、絕望卻又無比清晰的供述中,葉絡的腦海中,一幅關于圖鑒組織內部那深不見底的、早已腐爛化膿的巨大裂痕,被血淋淋地、毫不留情地揭開了。
他終于明白,為何圖鑒組織這次在“阿卡夏記錄館”的行動會如此詭異,為何他們會與“永恆秘約”這種崇拜毀滅的邪教徒混在一起。
原來,這個曾經讓他感到窒息、感到絕望、如同鐵幕般籠罩著整個世界陰暗面的龐然大物,其內部早已分崩離析,腐爛到了根部。
一部分人,以他曾經在凜冬之地拼死交過手的執行官艾薩克為代表,他們可以被稱為“激進派”,或者用一個更準確的詞來形容,是“墮落派”。這些身居高位的組織高層,或許是因為在追尋力量的道路上走得太遠,觸踫到了自己無法理解也無法駕馭的領域;或許是因為在研究那些從古代遺跡中發掘出的禁忌知識時,被其中蘊含的、超越了人類理智的宇宙惡意所腐化。他們,早已被“永恆秘約”所宣揚的、那擁抱宇宙終極虛無的末日教義所徹底侵蝕。
他們已經徹底背棄了圖鑒組織那套建立在人類絕對理性與控制欲之上的原有綱領,轉而成為“外神”最忠實、最狂熱的走狗。
在他們看來,這個由“化塵之神”留下的世界,早已腐朽不堪。人類的七情六欲、社會的紛爭、規則的漏洞……這一切,都充滿了瑕疵與不完美。與其辛辛苦苦地去修修補補,不如用最徹底、最干淨的方式,將這幅畫滿了拙劣涂鴉的畫布,徹底燒毀,推倒重來。
他們不再滿足于“人造神明”那漫長而又不確定的道路,而是瘋狂地渴望通過迎接真正的“外神”降臨,通過一場席卷萬物生靈的、最公平、最徹底的“毀滅”大清洗,來洗滌這個污穢的世界。
在他們那已經扭曲到極致的認知中,唯有在絕對的毀滅之後的、那片永恆的死寂廢墟之上,才有可能誕生出他們所期望的、純粹無暇的、沒有任何歷史包袱的“新秩序”。這是一種近乎瘋癲的、以宇宙末日為前提的、病態的狂想曲。
而另一部分人,就像眼前這名即將死去的成員。他們可以被稱為“保守派”,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原初理念派”。
他們或許同樣冷酷無情,同樣視凡人的性命如草芥,為了達成目標可以不擇手段。但他們的所有行動,依然被禁錮在圖鑒組織最初的那個哪怕是同樣扭曲變態的)宏偉藍圖之內——那就是通過收集、研究、並最終掌控所有的“神隕規則碎片”,以凡人之軀,行神明之事,最終制造出完美的、“圖鑒出品”的“人造神明”。
他們追求的,是一種極致的、集權的、建立在人類智慧與野心之上的、對整個世界命運的終極“掌控”。他們要成為新的神,而不是神的僕人。
對于艾薩克等人的行為,這些“原初理念派”感到的,是發自內心的、最深沉的、無法言喻的恐懼與背叛。
因為“迎接毀滅”與“建立掌控”,是兩個從根源上就截然相反的、根本無法調和的理念。一個要徹底砸爛棋盤,一個要成為唯一的棋手。他們無法接受,自己為之奮斗、為之犧牲、為之拋棄了一切人性的最終目的,竟然是主動引來一個會將棋盤、棋子、連同所有棋手都吞噬殆盡的、來自宇宙之外的未知恐怖。
然而,最可悲的是,在組織內部的權力斗爭中,他們早已徹底失勢。
“外神”的力量,顯然比他們那套虛無縹緲的“人造神明”理論,更具誘惑力,也更能快速地賦予組織高層以無法抗拒的、強大的力量。那是一條通往強大的捷徑,一條飲鴆止渴的捷徑。在絕對的力量誘惑面前,漫長的理想堅持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他們這些“原初理念派”,只能在絕望中眼睜睜地看著組織這艘巨輪,朝著名為“毀滅”的深淵,瘋狂地滑去。他們只能在陰影中暗自積蓄力量,進行著徒勞的、螳臂當車般的反抗,或者僅僅是為了自保,不被那些已經瘋了的同僚當成祭品獻祭掉。
“阻止他們……”那名成員眼中的光芒正在以驚人的速度黯淡下去,他死死地盯著葉絡的面具,仿佛要將自己的靈魂烙印在上面,用盡了最後一口氣,吐露出了那條最為關鍵、也最為致命的情報。
“艾薩克……他在凜冬之地……就在尋找……‘最初的碎片’……那塊……那塊和隕落的神明直接相關的……核心殘片……他想……他想靠那個東西……打開……打開一扇……真正的……通往……通往‘外面’的……門……”
說完這最後一句話,他那只緊抓著葉絡衣角的手,終于無力地垂下。他眼中的神采徹底熄滅,那被葉絡用“聖潔冰霜”勉強維系著的、脆弱的生命之火,終于在耗盡了最後一絲燃料後,走到了盡頭。
葉絡靜靜地站在原地,周圍的喊殺聲與爆炸聲似乎都離他遠去。他的內心,卻掀起了比任何海嘯都要猛烈的驚濤駭浪。
圖鑒組織。
這個曾經籠罩在他頭頂,如同鐵幕般巨大、森嚴而統一的、帶給他無盡絕望與痛苦的陰影,如今在他眼中,已經清晰地、從內部腐爛、崩潰、並最終分裂。
它不再是一個單純的、可以被定義、被針對的敵人。
而是分裂為了兩個更加危險、也更加難以預測的派系——追求以人類意志“掌控”一切的“原初理念派”,和擁抱宇宙虛無、渴望用“毀滅”來重塑一切的“外神墮落派”。
而他自己,以及他身後這個傷痕累累、尚不知曉自己命運的世界,正被無比精準地、無比脆弱地,夾在這兩種都足以毀滅一切的、瘋狂的理念的中央,如同一片在兩座即將相撞的大山之間,瑟瑟發抖的、無助的落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