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空的坐標被無形地拉伸,從狼嗥谷那溫暖、喧囂、充滿了生命與烈酒氣息的篝火旁,瞬間切換到了凜冬之地另一片絕對不為世人所知的、被永恆冰川與狂暴地磁風暴所雙重掩蓋的死亡區域。
在這里,地表之上是足以撕裂鋼鐵的暴風雪和能夠讓一切電子設備失靈的混亂磁場,是生命的禁區,是地圖上永恆的空白。然而,就在這片死亡雪原之下,深達千米的地底,一座龐大到足以媲美一座地下城市的巨型鋼鐵堡壘,正如同蟄伏在星球地幔深處的遠古巨獸,無聲、冰冷而又絕對高效地運轉著。
每一秒,都有海量的能源通過被嚴密偽裝成冰川裂隙的通風管道,從地心深處被抽取上來,維持著這座堡壘的呼吸;每一刻,都有足以讓一個國家都為之側目的龐大信息流,通過量子糾纏通訊網絡,與遍布世界各地的其他節點進行著交換。
這里,就是圖鑒組織在整個凜冬之地的最高級別據點,是真正的神經中樞與權力核心,代號——“靜默深淵”。
與那個已經被葉絡和莫黎攪得天翻地覆、更像是野蠻前哨站和暴力執行機構的“冰封議會”相比,“靜默深淵”的存在,是另一個次元的概念。如果說艾薩克的基地是充滿著原始欲望與暴力美學的角斗場,那麼這里,則是一座摒棄了所有情感與雜質、只為追求純粹理性與終極效率而建造的……冰冷神殿。
堡壘最核心、權限等級最高的指揮大廳內,呈現出一種令人窒息的極簡主義風格。這里沒有任何一絲多余的裝飾,沒有壁畫,沒有徽記,甚至沒有色彩。只有仿佛由一整塊金屬澆築而成的、閃爍著幽藍色抑制光芒的冰冷牆壁,以及在廣闊空間中,如同幽靈般無聲懸浮著的、成百上千道由復雜數據流和精密全息投影構成的、不斷變化的藍色信息瀑布。
整個大廳,安靜得可怕,安靜到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唯一的背景音,來自于那些隱藏在牆體內部的、為超級服務器陣列進行散熱的冷卻系統所發出的、如同死神在永恆長夜中規律呼吸般的、低沉而又有節奏的嗡鳴聲。這聲音,非但不能帶來任何生氣,反而像是一曲為死亡譜寫的、冰冷的催眠曲。
大廳的正中央,那片由無數藍色數據流交織而成的星雲之下,安放著一張由不知名的、密度極高的黑色晶體打造而成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線與溫度的寬大座椅。
座椅上,坐著一個身影。
他,或者用更準確的詞匯來形容——它,穿著一身剪裁得體、找不到一絲褶皺、如同新雪般純白的特制研究長袍。臉上戴著一張沒有任何五官輪廓、沒有任何表情、光滑如鏡的銀色金屬面具。面具完美地貼合著他的臉部,仿佛與他本就是一體。
他的身形看起來並不魁梧,甚至因為長袍的寬大而顯得有些清瘦。然而,從他身上彌漫出的那股……如同絕對零度般的、冰冷的、不含任何雜質的純粹理性氣息,卻如同實質性的領域,無形地擴散開來,足以讓這間本就已經極度深寒的指揮大廳,溫度再憑空下降好幾度。那是一種源自精神層面的、足以凍結思維的寒意。
他,就是“靜默深淵”的最高指揮官,在圖鑒組織那森嚴的等級金字塔中,擁有著極高權限與超然地位的……“演算者”。
與艾薩克那種依賴戰斗、殺戮與個人魅力來彰顯存在、渾身散發著強烈荷爾蒙與征服欲的“執行官”不同,“演算者”的力量,不在于他自身的超凡戰斗力有多麼強大,而在于他那……足以媲美、甚至在某些特定領域超越了當今世界最頂級超級計算機的、恐怖的、能夠並行處理和深度分析海量信息的……大腦。
他,是圖鑒組織這台龐大戰爭機器的“中央處理器”。
此刻,在他的面前,靜靜地懸浮著一個巨大的、呈現出刺目鮮紅色的、用最高警示級別標注著“任務目標嚴重失敗”巨大字樣的全息投影報告。報告的核心內容,清晰而又冰冷地指向了一件事——關于圖鑒組織凜冬之地前哨基地“冰封議會”的負責人,“冰柩使者”艾薩克……徹底失聯。
“……目標‘艾薩克’,生命信號于標準時間72小時前徹底消失。靈魂印記監測顯示,其在最終階段發生劇烈、不可控的能量畸變,波形圖譜呈現混沌化,隨後徹底湮滅,無法追蹤。”
“……所屬‘淨化者’精英作戰小隊,共計三十六名成員,生命信號在同一時間段內全員中斷,判斷為全員陣亡。”
“……回收自戰場邊緣部署的‘信標’最後一段環境數據顯示︰事件核心區域檢測到強度超過臨界值三倍的高能‘秩序系’能量爆發,其純淨度與烈度遠超已知‘世界之錨’守護力量的常規水平。同時……額外檢測到性質完全未知、疑似‘空間切割’與‘秩序寒冰’兩種屬性在規則層面高度融合的新型高危能量波動,已錄入數據庫,暫定代號‘極寒裂隙’……”
一個毫無音調起伏的、冰冷得如同金屬摩擦的電子合成音,如同最公正的法官,逐字逐句地,在這死寂的大廳中,匯報著這份充滿了死亡與失敗氣息的最終結論。
“演算者”靜靜地坐在他的黑色王座之上,傾听著,就像在聆听一段與己無關的天氣預報。那張光滑的銀色面具之下,沒有人知道他隱藏著怎樣的表情,甚至,他或許根本就沒有表情。
他就這樣沉默了足足五分鐘。
在這五分鐘里,他沒有動,沒有說話,甚至連呼吸的頻率都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仿佛一尊由冰雪與鋼鐵鑄就的、沒有生命的雕像。整個指揮大廳的氣氛,在這壓抑的沉默中,也仿佛被凝固了,連那些流淌的數據瀑布,都似乎變得遲滯起來。
終于,他緩緩地,抬起了一根戴著白色手套的、修長的手指。他的動作緩慢而又精準,不帶一絲冗余,充滿了機械般的美感。然後,輕輕地,在身前的虛擬操作界面上,點了一下。
一個確認窗口彈出︰“是否確認將目標‘艾薩克’及其所有關聯檔案移入‘可棄置資產’數據庫?”
“演算者”再次點擊確認。
關于艾薩克的所有資料——他輝煌的戰績、冷酷的任務報告、詳盡的心理評估模型、強大的遺蛻能力分析、乃至于他在圖鑒組織內部的一切權限與存在痕跡——都在這一瞬間,被打包、壓縮,然後拖入了一個閃爍著紅色光芒的、形如垃圾箱的圖標之中。
圖標閃爍了一下,化為虛無。
艾薩克,這個曾經在凜冬之地叱 風雲、讓無數人聞風喪膽的“冰柩使者”,就這樣,被從圖鑒組織的數據庫中,徹底、干淨利落地……刪除了。仿佛他從未存在過。
“一個……愚蠢的、被原始情感和力量欲望所支配的……失敗品。”
“演算者”的聲音,終于響起。和他的人一樣,這聲音冰冷、平直,不帶絲毫的波瀾與情緒。仿佛他評價的,不是一個為組織效力多年、實力評級為a+的高級干部,而是一個……出現了運算錯誤的、需要被立刻淘汰的……殘次零件。
對于他而言,死亡和失敗,本身沒有任何意義,只有其背後代表的“錯誤”,才值得被分析。
“他高估了自己對‘災厄’力量的掌控力,那是一種混沌的、無法被精確量化的混亂之源。同時,他也嚴重低估了‘世界之錨’在受到直接威脅時,所能激發的自我保護本能。將計劃的成功,寄托于那種不可控的混亂力量,本身就是一種……最低級的、最不理智的邏輯錯誤。”
“演算者”的語氣中,甚至帶著一絲……對艾薩克這種“低級錯誤”的,純粹技術性的鄙夷。
他頓了頓,揮手關閉了那份關于失敗的總結報告,然後,將另一份關于“未知能量波動”的詳細分析報告,單獨調取了出來,並將其在面前的全息投影中,放大了無數倍。
那是一段由無數種復雜數學模型、三維能量波形圖、以及海量規則符文序列構成的、足以讓任何頂尖物理學家都為之頭暈目眩的璀璨圖像。但在“演算者”的眼中,這些凡人無法理解的枯燥數據,卻仿佛變成了一段……全新的、充滿了未知和聲與華麗變奏的、充滿了極致挑戰性的……宇宙交響樂。
他用指尖輕輕劃過,那代表著“聖潔冰霜”之力的、呈現出純白色與金色交織的、穩定而又爆裂的波形圖。
“秩序系……但又不同于神殿那古老而沉寂的守護能量。它更加……純粹,更加……主動,甚至……帶有一絲神聖的、具備強烈排他性的‘光’屬性。有趣……非常有趣。這種力量模型,與數據庫中編號‘a007’的、關于‘天界降臨體’的猜想模型,有百分之三十四點七的相似度。”
他的目光,又轉向了另一段,那代表著莫黎“暗影冰封”之力的、由深邃的暗紫色與冰冷的秩序藍色完美纏繞的、瑰麗而又致命的波形圖。
“還有這種……空間與寒冰的融合……如此完美的嵌合度,幾乎是在最底層的規則層面,進行了相互的定義與重構。這不是兩種能力的簡單疊加,這更像是……兩種互斥的本源規則,在某種特定‘催化劑’的作用下,發生了‘共鳴新生’。是誰?是誰在那種被世界遺忘的角落,完成了這種等級的蛻變?”
“演算者”的指尖,開始在眼前的虛擬鍵盤上,以超越了人類極限的速度,飛快地跳動著。他的動作優雅而又冷酷,每一次敲擊,都精準無比。無數個全新的、針對這兩種新生力量的運算模型,在他的指令下,被迅速地建立、推演、然後又因為數據不足或邏輯悖論而被瞬間否決。
他的大腦,正在以一種凡人無法想象的速度,進行著超高負荷的、瘋狂的運轉。
他將已知的、所有記錄在案的、關于凜冬之地的、擁有類似能力的強者資料庫,包括那些隱世的古老部落、神秘的獨行者、甚至是被組織秘密監控的潛在目標,全部調取出來,與這兩段能量波形進行著億萬次的模糊匹配與特征比對。
但最終,屏幕上彈出的,都是同一個冰冷的結論——“不匹配”。
“是……變量。是存在于所有既定方程式之外的……未知變量。”
“演算者”的聲音中,第一次,出現了一絲……細微到幾乎無法被任何儀器捕捉到的、如同平靜冰面上泛起的第一絲漣漪般的……名為“興趣”的情緒波動。
對于他而言,失敗不可怕,錯誤可以被修正。唯有未知,才最有趣。未知,代表著新的知識,新的規則,新的……可以被納入自己邏輯體系的……拼圖。
他關閉了所有的分析報告,然後,抬手在虛空中劃過一個復雜的手勢,接通了一條……擁有最高安全權限與優先級的、加密的通訊線路。
一道模糊的、同樣穿著白色長袍,但臉上卻戴著一張由純金打造的、雕刻著威嚴太陽紋路的黃金面具的身影,如同幻影般,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演算者’,”黃金面具的聲音,威嚴而又宏大,仿佛帶著恆星般的質量與熱度,直接在指揮大廳內響起,“你需要為艾薩克的失敗,以及‘冰封議會’的全軍覆沒,給我一個解釋。”
“無需解釋。失敗,就是失敗。過程,毫無意義。”“演算者”用他那標志性的、毫無感情的冰冷語調,平靜地回答道,“為一個已經報廢的零件,去復盤其損壞的過程,是最低效的行為。我請求……啟動擱置已久的‘冬蟄’計劃。並授權我,動用……第二序列的‘追獵犬’。”
黃金面具沉默了片刻,那道威嚴的身影似乎對“演算者”這種直接跳過解釋、直接提出全新方案的、近乎無禮的行為,感到有些意外,但最終,他似乎也習慣了這種與純粹理性的交流方式。
“‘追獵犬’?”黃金面具的聲音里多了一絲審慎,“他們……可不是用來處理這種失敗後的‘清理’任務的。他們的每一次出動,成本都極其高昂。他們的價值,遠高于此。”
“不,”‘演算者’微微搖了搖頭,銀色的面具反射著冰冷的幽光,“根據我的最新計算,導致這次任務失敗的‘未知變量’,其潛在威脅等級,及其所代表的研究價值,已經遠遠超越了艾薩克本人。更重要的是,”他加重了語氣,“這個‘變量’的出現,以及他們所引發的‘世界之錨’的異常反應,似乎與……當年甦韻博士在凜冬之地所進行的……那個代號為‘創世紀’的核心項目,有著高達百分之七十二點九的極高關聯性。動用‘追獵犬’去進行一次……目標明確的‘接觸性狩獵’,無論最終結果是回收還是抹除,我們都將獲取到……關于那個核心項目,最有價值的實證數據。”
“甦韻……”黃金面具的聲音里,明顯出現了一絲波動,“……準許。你的請求被批準了。”
黃金面具的聲音,在短暫而又激烈的權衡之後,給出了最終的答復。
“找到他,分析他,回收他……或者,抹除他。我需要……一份最完整的、不存在任何推測與模糊描述的……數據報告。”
通訊,在命令下達的瞬間,便被干淨利落地中斷。
“演算者”緩緩地從他的黑色王座上站起身,邁著他那精準如時鐘的步伐,走到了指揮大廳一側的、一面巨大無比的單向觀察窗前。
窗外,並非是冰冷堅硬的岩石,而是一個……巨大到挑戰想象力極限的、如同惡魔蜂巢般的……巨型生物兵器培養基地。
無數個透明的、充滿了散發著幽光的墨綠色營養液的巨大圓柱形培養槽,如同森林般,層層疊疊,從深淵的底部一直延伸到視線的盡頭,一望無際。在每一個閃爍著生命維持系統指示燈的培養槽中,都靜靜地,沉睡著一個……或者多個人形的、或是已經完全看不出人形的……造型猙獰、充滿了死亡與毀滅氣息的恐怖生物兵器。
這里,是圖鑒組織最黑暗的秘密,是他們用來征服世界的……夢魘軍團。
“演算者”的目光,越過了那些成千上萬的、只能被稱為“炮灰”的低級生物兵器,最終,落在了整個培養基地的最深處、也是戒備最森嚴的、被獨立能量護盾所籠罩的三個巨大的、黑色的培養槽上。
那里面,沉睡著三個……穿著漆黑的、仿佛連光線都能吸收的流線型非對稱動力裝甲的身影。他們與周圍那些臃腫的生物兵器截然不同,體型矯健而又致命。他們的身上,插滿了各種各樣閃爍著微光的、用于輸送特殊能量與戰斗激素的管線,那全覆蓋式的、沒有任何觀察窗的猙獰面甲之下,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深不見底的黑暗。
他們,就是“演算者”口中的……“追獵犬”。
圖鑒組織最神秘、最昂貴、也最致命的……頂級追捕與獵殺小隊。每一名成員,都是獨一無二的、無法被復制的“杰作”。
“去吧……”“演算者”對著那冰冷的觀察窗,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輕聲低語,仿佛在對自己的寵物下達一道期待已久的命令。
“凜冬的暗流,因為新的‘獵物’,而變得有趣起來了。”
“去……將那個有趣的‘變量’,給我……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