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科長明顯拒絕的口吻一落，餐桌上的空氣瞬間凝固，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周元武和陳永年下意識地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無奈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
楚昊這孩子種菜是把好手，可這商場上的彎彎繞繞，到底還是太年輕、太耿直了！
劉科長的話，半真半假，七分刁難，三分實情。
國內小地方的產品想進友誼商店，難嗎？難！
但絕非鐵板一塊。
否則，這位日理萬機的劉大科長，何必屈尊來吃這頓飯？
他屁股下那把采購科長的椅子，本就是運作的空間！
可這運作的“潤滑劑”在哪？
空口白牙，憑陳教授的面子？
那點面子，也就值這頓飯了！
陳永年本不欲過多插手這赤裸裸的交易，但一想到日後可能再也吃不到那令人魂牽夢繞的“神農”蔬菜瓜果，心頭便是一緊。
為了這口腹之欲，也為了不讓牽線徹底失敗，這台階，他得幫著遞！
“劉科長，”周元武清了清嗓子，臉上堆起略顯僵硬的笑容，率先打破僵局，“小昊這孩子，剛從東北那旮旯出來，滿腦子就是他那點菜，人情世故上懵懂著呢。您是前輩，得多提點，多包涵！”
陳永年立刻接上話茬，“是啊老劉！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我听說你們友誼商店的攤位，那也是明碼標價，按尺論寸收租子的？”
小昊的神農部落，根子扎在土里，規模確實還小。這樣，我做主了，攤位費，他願意按頂格付！另外……”
陳永年刻意拖長了調子，看向劉科長，“每月，我讓小昊再單獨孝敬你一條好煙！這誠意，總該夠了吧？”
說完，陳永年飛快地朝楚昊使了個眼色，那意思再明白不過︰該上“硬貨”了！
楚昊心底那股火氣，被劉科長那副高高在上、敲骨吸髓的嘴臉拱得幾乎要沖破天靈蓋！
眼前這個油膩傲慢的胖子，瞬間和當初春城賓館那個同樣眼高于頂的劉小華重疊在一起。
都是拿著雞毛當令箭，張口閉口“國際標準”、“檔次不夠”！
憑什麼？！
友誼商店賣洋貨就高貴，他這扎根黑土地、用汗水澆灌出的好產品就低賤？
這口氣，憋得他胸口發悶！
可理智死死摁住了這股沖動。
他此行的目標不是置氣，是拿下這個至關重要的橋頭堡！
陳教授的情分，他不能辜負；
芸姐那邊的麻煩，還等著他回去解決。
忍！必須忍！
“對對對！劉科長，”楚昊臉上瞬間擠出無比“誠懇”的笑容，仿佛剛才的憋屈從未存在。
一邊應和，一邊迅速從腳下的雙肩包里掏出兩條煙——一條華子，一條大重九。
這兩條煙在90年代，其份量遠超其本身價值，是實打實的“敲門磚”和“潤滑劑”。
他雙手捧著，恭恭敬敬地推到劉科長面前的桌面上。
“陳叔叔的話說到我心坎里了！劉科長您肯給機會，那是看得起我們神農部落！
攤位費方面，您盡管開口，我們絕無二話！
這點小意思，不成敬意，您先抽著，就當嘗嘗我們東北的‘土特產’！”
楚昊的語氣謙卑至極，眼神卻低垂著。
姓劉的，今日之辱，老子記下了！
來日方長！
看到那兩條分量十足的“土特產”，劉科長緊繃的胖臉瞬間舒展開來，甚至擠出了一絲的笑容，伸出肥厚的手指，狀似無意地在那條大重九上輕輕點了點，才慢悠悠地開口︰
“小楚同志啊，本來嘛，按我們商店的嚴格規定，你們這種地方性農產品，那是絕對不可能進門的。
不過……誰讓我和老陳是多年的老朋友呢！他開了金口，這個面子我得給！你們的產品嘛……倒也不是完全不能商量。
精品蔬果區呢，眼下正好有個犄角旮旯的空兒，地方不大，也就……半個平方米吧。你要是覺得能擺下，那……”
“能！太能了！謝謝劉科長！謝謝您給機會！”楚昊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沒等劉科長“不過”出來，立刻驚喜地連連點頭。
半個平米？
狗洞老子也鑽！
先佔住再說！
“哎，別急別急，”劉科長故作姿態地擺擺手，臉上笑容依舊，“小楚同志，丑話我得說在前頭。
咱們友誼商店的客人，那都是見多識廣的外賓和華僑，人家就認洋牌子！
你這土生土長的菜，說得再好，人家也未必買賬啊！
到時候東西賣不動，攤位費可是不退的！”
他而且，我頂著壓力引進你的產品，商店這邊等于是犧牲了一個寶貴的攤位資源，所以這攤位費的收取標準嘛……自然不能跟那些緊俏的洋貨一個樣。這個，你心里得有數。”
“沒問題！劉科長，規矩我懂！費用方面，您說！”楚昊拍著胸脯，此刻滿腦子都是“神農部落”的牌子掛進友誼商店的畫面。
效益？只要名頭打響，錢還愁賺不回來？
然而，一旁的陳永年听到這里，臉色卻微微變了。
看著楚昊那副“慷慨激昂”的樣子，欲言又止，眉頭緊緊鎖起，最終只是端起酒杯猛灌了一口，把到了嘴邊的勸阻硬生生咽了回去。
這孩子，還是太嫩了！
這姓劉的挖坑等你跳呢！
劉科長看著楚昊“上道”的樣子，嘴角翹起的弧度更大了，“好！爽快！明人不說暗話。
我們友誼商店的攤位費，通常是按供貨商商品售價提成的。
像荷蘭進口的紅酒，也就抽個一成意思意思。
但你的情況特殊！
為了彌補商店的損失和我的風險，你這攤位費，得按你最終售賣價的六成來交！
你要是覺得不合適，那這事兒……唉，我也很難辦啊。”
說完，攤了攤手，一副“我已經仁至義盡”的模樣。
六成？！
周元武和陳永年幾乎是同時倒吸了一口冷氣！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和憤怒。
這簡直是明搶！吃相太難看了！
這哪是攤位費，這分明是拿刀子在楚昊身上割肉！
楚昊臉上的笑容也瞬間僵住。
饒是他有心理準備，也被這獅子大開口的“六成”震得心頭一抽！
這姓劉的，心是真黑啊！
機會……機會……這兩個字在楚昊腦中瘋狂回旋。
憤怒歸憤怒，但一想到此行的目標，想到東華那邊的麻煩，想到陳教授的情面……他死死咬住後槽牙，腮幫子繃出堅硬的線條。
僅僅幾秒鐘的沉默之後——
“行！劉科長，就按您說的辦！六成！我認了！請問，我什麼時候可以把樣品送過去？”
劉科長顯然沒料到楚昊會如此“痛快”地接受這天價條件，愣了一下，隨即臉上綻開一個極其滿意的燦爛笑容“好！小楚同志有魄力！明天！就明天上午！你帶著東西直接到友誼商店采購科找我！咱們簽了合同，我立馬給你安排！保證不耽誤你的事兒！”
“多謝劉科長！您真是我的貴人！”
楚昊猛地站起身，臉上重新堆滿“感激”的笑容，雙手端起自己的酒杯，腰彎得極低，杯口穩穩地低于劉科長的杯沿，“這杯，我敬您！感謝您給我們神農部落這個機會！我干了，您隨意！”
說罷，仰頭一飲而盡，辛辣的酒液灼燒著喉嚨，也壓下了翻騰的怒火。
一杯酒下肚，劉科長心滿意足地站起身，拿起餐巾隨意擦了擦嘴。
“老陳，周教授，小楚，我下午還有個重要的會，就不陪你們了，小楚，明天上午，采購科，我等你。別遲到啊！”
說完，動作極其自然地將桌上那兩條價值不菲的香煙攬入懷中，又對三人點了點頭，挺著肚子，志得意滿地轉身離去。
“劉科長您慢走！我送您！”楚昊立刻跟上，臉上掛著無比“恭敬”的笑容，一路將劉科長送出飯店大門，甚至殷勤地幫他拉開了車門，直到轎車匯入遠去消失不見。
回到包間坐下，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听到旁邊傳來陳永年壓抑著怒氣的聲音，“小昊！你太魯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