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即將走出宮門之時,一名內侍匆匆趕來,攔住了韓非︰“韓非先生留步,王上有旨,請先生移步偏殿。”
韓非與燕丹皆是一愣。剛剛宴席之上不言,此刻單獨召見?
燕丹看了韓非一眼,眼神復雜,低聲道︰“韓兄,小心。”
說罷,便拱手先行離去。
韓非壓下心中的疑慮,對那內侍道︰“有勞帶路。”
沒過多久,他便被引著來到一處更為僻靜的偏殿。
殿內燈火通明,只有嬴政一人負手立于窗前,望著窗外的月色。
“外臣韓非,參見大王。”
“先生不必多禮,寡人單獨讓你來,是有一物,想讓你一觀。”
他示意了一下身旁的案幾,案幾上,平整地鋪著一卷帛書。
韓非心中疑惑,上前幾步,目光落在帛書之上。
只看了一眼,他的瞳孔便驟然收縮!帛書之上,並非秦國文書,而是他親手所寫的那篇《存韓》論!
“王上,此物從何而來?”
這篇《存韓》書,他本該在覲見之時才正式呈上!
嬴政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走到案前,手指點在那帛書之上,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種冰冷的穿透力︰“先生大才,寡人素來敬重。
先生在此文中,縱橫捭闔,剖析利害,言聯合齊楚魏以抗秦,則韓可存寫得精彩,當真精彩。
但是先生可知,寡人為何能提前得到此文?”
韓非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脊椎升起,瞬間遍布全身。
嬴政的目光如同利劍,直視韓非︰“因為先生所思所想,所謀劃的一切退路,在絕對的力量面前,皆為虛妄。”
他嗤笑一聲,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齊?楚?魏?他們自身難保,各有算計,豈會真心助韓?
寡人若要滅韓,他們只會隔岸觀火,甚至欲分一杯羹!先生之論,不過是建立在沙礫之上的樓閣,一推即倒。”
今日讓先生看此物,並非要羞辱先生。而是要告訴先生,放棄那不切實際的幻想。”
韓國,寡人志在必得。區別只在于是血流成河、城破人亡之後納入版圖,還是以相對平緩的方式。”
頓了頓,他的目光緊緊盯著韓非︰“而這其中關鍵,在于先生你。”
韓非瞳孔一凝,身體微微晃動了一下。
嬴政將帛書丟回案上,聲音放緩了一些,卻依舊帶著威嚴︰“先生是聰明人,寡人再給先生一些時間考慮。”
是執意要與韓國共存亡,最終玉石俱焚;還是發揮先生真正的才智,為韓國百姓謀一條相對更好的生路,也為這天下早日歸一的偉業,盡一份力。”
說完,嬴政不再看韓非,轉身重新望向窗外,只留下一個充滿壓迫感的背影。
韓非失魂落魄的站在原地,看著案上那卷如同諷刺般的《存韓》書,只覺得渾身冰冷,腦海中一片空白。
良久,他才艱難拱手,聲音嘶啞︰“外臣告退。”
……
幾天之後,咸陽宮大殿。
這次朝會的氣氛比往日更加凝重肅殺。
文武大臣分列兩側,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不時瞥向殿門方向。
嬴政高踞王座之上,冕旒垂旒,面容隱在陰影之後,看不出喜怒。
“宣,韓非入殿”趙高尖細的聲音打破了沉寂。
腳步聲由遠及近,韓非的身影出現在殿門口。
他依舊穿著那身使節服飾,臉色有些蒼白,眼下一片青黑,顯然這段時間,他睡得並不安穩。
他走到殿中,對著王座,深深一揖︰“外臣韓非,參見秦王。”
“韓非先生,考慮得如何了?”
整個大殿,所有人的呼吸似乎都屏住了。
韓非緩緩直起身,抬起頭,目光迎向那王座之上的身影。
他沉默了片刻,聲音清晰而堅定的響徹大殿。
“韓非生于韓,長于韓,受韓室宗廟之恩,食韓國百姓之奉。
國者,士之根也,民之本也。背棄宗國以求富貴,苟全性命而忘大義,此非韓非所能為也。”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決絕︰“韓雖弱小,亦有社稷尊嚴。秦雖強大,亦需師出有名。
若王上欲取韓地,韓非無力阻攔,唯願與故國共存亡,盡臣子之最後本分。
大王欲一統天下,乃宏圖偉業,但韓非才疏學淺,恐難助大王完成此業。恕韓非大王的厚望了。”
話音落下,朝堂一片死寂。
韓非的選擇,出乎了一些人的意料,卻又似乎在情理之中。
嬴政沉默了下來,冕旒之下,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
嬴政的聲音終于響起,帶著一種怒意“好!好一個‘與故國共存亡’!好一個‘盡臣子之最後本分’!
韓非!寡人念你才華,一再給你機會,你卻執迷不悟,冥頑不靈!”
就在這時,隊列中一位宗室老臣猛的踏出,厲聲道︰“王上!韓非此人,恃才傲物,心懷故韓,竟敢公然拒絕王恩,其心可誅!
留此人在秦,必生禍患!臣請陛下,嚴懲此人,以儆效尤!”
“臣附議!韓非之才,若不能為秦所用,他日必為秦患!當及早除之!”另一名武將也出列,“
“臣附議!”
“臣附議!”
一時間,請求嚴懲韓非的聲音此起彼伏。
李斯站在文臣隊列前列,低著頭,面色變幻不定,終究沒有出聲。
嬴政高坐王座,冰冷的目光掃過群情洶洶的臣子,又落回下方那道孤直的身影上。
壓力,如同實質般壓向韓非,也壓向了嬴政。作為君王,他必須維護自己的權威,必須對朝野有所交代。
良久,嬴政緩緩開口,聲音已然恢復了帝王的冷漠與決斷,不帶一絲感情︰
“韓非,你太令寡人失望了。既然你執意選擇與韓國共存亡,那便如你所願。”
他猛的一揮手“來人!”
殿外武士應聲而入,甲冑鏗鏘。
“韓非身為韓使,不思兩國邦交,忤逆寡人,其行當懲!即日起,削去其使節身份,打入監獄,嚴加看管!沒有寡人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視!”
“諾!”武士轟然應命,上前便要拿人。
韓非聞言,身體微微一顫,但他依舊挺直著脊梁,沒有求饒,也沒有辯解。
武士一左一右,架住了他的胳膊。
他睜開眼,最後看了一眼高台之上那模糊而威嚴的身影,嘴角扯出一抹復雜的、苦澀又釋然的笑容。
隨即被武士押解著,轉身向殿外走去。
朝堂之上,再次恢復寂靜,只有那遠去的腳步聲,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嬴政看著韓非消失的方向,冕旒下的目光幽深難測,無人知曉他此刻心中真正所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