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風似刀。
秦峰趴在光禿禿的山脊線上,北風卷著冰晶刮過臉頰,像是被無數細碎的刀片反復凌遲。
他手中的望遠鏡,鏡片上很快就蒙上了一層白霜,需要不時用袖口擦拭。
望遠鏡里,山谷下的那片燈火,就像是灑在黑絲絨上的一捧碎鑽,安靜而祥和。
那是白頭鷹一個龐大的後勤和臨時指揮中心,數不清的軍用卡車和坦克整齊地排列著,像一頭頭匍匐在黑暗中休眠的鋼鐵巨獸。
幾處營房的窗口透出溫暖的黃光,甚至能隱約听到留聲機里傳出的爵士樂。
一片安逸,一片祥和。
他們根本不知道,在他們頭頂的這片黑暗中,有數萬雙眼楮,正像狼群一樣,靜靜地注視著他們。
秦峰放下望遠鏡,揉了揉被凍得僵硬的臉。
作為林楚生一手帶出來的老部下,十七軍的軍長,
他剛率領第二批入朝部隊的先頭部隊踏上這片土地,連一口熱飯都沒吃上,就接到了總司令那道堪稱瘋狂的穿插命令。
放棄所有重裝備,炮兵扔掉火炮,車輛清空物資,全員輕裝,像一群幽靈,
在敵人的偵察機和巡邏隊眼皮子底下,硬生生從群山的褶皺里,
撕開了一條通路,直接插到了敵人的心髒地帶。
這幾天,他們翻山越嶺,晝伏夜出,吃的都是冰冷的炒面就雪,累了就在雪窩子里打個盹。
每一個戰士的臉上都掛著一層青灰色的疲憊,但他們的眼楮,卻亮得嚇人。
“軍長,都準備好了。”軍參謀長余振湊了過來,他是個老成持重的中年人,
胡子上掛滿了冰碴子,說話時嘴里噴出的白氣,瞬間就被寒風吹散,
“三十七師在左翼,三十八師在右翼,三十九師作為預備隊,同時負責切斷谷口的退路。
三個師,九個旅,全都像釘子一樣,楔進了預定位置。就等您一聲令下了。”
余振的語氣很平穩,但秦峰能听出他聲音里壓抑不住的興奮。
不只是他,整個十七軍都憋著一股火。
他們是第二批入朝的部隊,一路上听到的,全是西線正面戰場如何慘烈,
兄弟部隊如何用血肉之軀硬抗白頭鷹的鋼鐵風暴。特別是那個被通報全軍的“特功二連”,
一個連,一百三十二人,硬是扛住了敵人幾個個加強營兩天兩夜的猛攻,最後只剩下十一個人。
這種故事,听得越多,他們心里的火就燒得越旺。
憑什麼我們的兄弟要在前頭拿命去填,你們美國佬就能舒舒服服地在後方烤火听曲兒?
現在,報仇的機會來了。
“他娘的,總算是能開葷了!”一個粗豪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三十七師師長孟石,正抱著一挺剛繳獲的勃朗寧自動步槍,愛不釋手地擦拭著。
他人如其名,性格火爆,打起仗來像塊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
這幾天急行軍,可把他給憋壞了。
“軍長,還等啥?再等下去,我手下那幫小子,都要把刺刀給磨成繡花針了!
你听听,山下那幫美國佬還在放靡靡之音呢,老子今天非得給他們奏一曲《死亡進行曲》!”孟石瞪著牛眼,一臉的躍躍欲試。
秦峰沒有理會他的叫嚷,而是轉頭問余振︰“傷亡和非戰斗減員情況怎麼樣?”
余振的臉色沉了一下︰“急行軍對體能消耗太大,凍傷和病號不少。
光是咱們軍直屬的警衛營,就有三十多個戰士掉隊,估計……是凶多吉少了。各師的情況,應該也差不多。”
秦峰沉默了。他知道,那些掉隊的戰士,在這零下三十多度的荒山野嶺里,結局只有一個。
他們甚至沒能看到敵人,沒能打出一發子彈,就永遠地留在了這片異國的土地上。
戰爭,從來不只是戰場上的沖鋒與犧牲。
“把犧牲和掉隊戰士的姓名、籍貫,都仔仔細細地記下來。”
秦峰的聲音有些低沉,“等打完了仗,我們帶他們回家。”
“是。”余振重重地點了點頭。
孟石也不再咋呼了,他默默地拉動槍栓,將一顆黃澄澄的子彈頂上膛。
秦峰重新舉起了望遠鏡,目光再次投向山谷。
他的眼神,已經沒有了剛才的復雜情緒,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外科醫生般的冷靜和專注。
他在腦中,將整個山谷的地形,敵人的兵力部署,火力配置,
以及可能的反擊方向,都像手術台上的器官一樣,一一解剖,反復推演。
林總的戰術,是大膽的穿插分割,將敵人完整的戰線切割成一塊塊首尾不能相顧的孤立部分。
而他秦峰的任務,就是為林總這台驚天動地的大手術,切下最精準,最致命的第一刀。
這一刀,必須快,必須準,必須狠。
要快到敵人來不及反應,準到一刀就捅在指揮中樞上,狠到一刀就讓其徹底喪失反抗能力。
“傳我的命令。”秦峰放下望遠鏡,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每一個人的耳朵里。
“三十七師,孟石!”
“到!”孟石猛地站直。
“你們師的任務,是尖刀!從左翼,以最快的速度,直插谷底,給我端掉亮著燈的那幾排營房!
我不管那是敵人的指揮部,還是軍官俱樂部,三十分鐘內,我要讓那里變成一片啞巴!”
“保證完成任務!”孟石興奮地一拍胸脯,轉身就走,生怕秦峰反悔似的。
“三十八師!”
“在!”三十八師師長是個戴眼鏡的儒將,性格和孟石正好相反,沉穩細致。
“你們的任務,是鐵鉗!從右翼,穩扎穩打,把那一排排的卡車和坦克,都給老子看好了!
可以敲掉,可以炸掉,但絕不能讓一輛車發動起來,跑掉!
那是咱們的戰利品!另外,敵人的炮兵陣地,應該就在那片車輛場的後方,想辦法,給我優先干掉!”
“明白!”
“三十九師,堵住袋口,把逃出來的蒼蠅蚊子,有一個算一個,都給我拍死!
順便告訴你們師長,要是讓一個建制連的敵人跑了,我就拿他當蒼蠅拍了!”
“是!”
命令逐一下達,通訊兵迅速將命令傳達到各個部隊。
整個山脊線,仿佛從沉睡中甦醒了過來。
原本寂靜的雪地里,響起了一陣陣細微的騷動。
那是戰士們在解開槍支上的油布,在往彈夾里壓著最後一顆子彈,在擰開手榴彈的後蓋。
沒有人說話,只有金屬和冰雪摩擦的細碎聲響,和戰士們壓抑而粗重的呼吸。
一股冰冷的殺氣,開始在山巒間無聲地彌漫。
秦峰看了一眼手表,時針,正緩緩地指向凌晨兩點。
這是人一天中,最困乏,警惕性最低的時候。
他從懷里,摸出了一支信號槍。
“軍長,”參謀長余振走到他身邊,低聲說,“總司令把最精銳的部隊交給我們,把戰役成敗的關鍵,壓在我們身上……這一仗,我們不能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