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天氣，像極了少女善變的心思。清晨尚且陽光微熹，將校園里的香樟樹葉照得翠綠透亮，不過晌午剛過，天色便毫無預兆地沉了下來。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在天際，空氣變得潮濕而沉悶，帶著山雨欲來的土腥氣。
高三（七）班的教室里，林雪萍正站在講台上，講解著上周月考生物試卷的最後一道綜合大題。她的聲音清晰而富有條理，粉筆在黑板上勾勒出復雜的遺傳圖譜，不時停下詢問學生的理解情況。
“這里，iii7個體的基因型，為什麼我們可以初步推斷為aa？張悅，你來說說看。”林雪萍的目光投向中間一排。
名叫張悅的女生略顯緊張地站起來，看了看黑板，又低頭瞄了一眼自己的卷子“因為……因為他的父母ii3和ii4表現型正常，但生出了患病的孩子iv2，所以ii3和ii4一定都是攜帶者，基因型都是aa。那麼iii7作為他們表現型正常的兒子，他的基因型就有可能是aa或者aa……”
“很好，思路是正確的。”林雪萍贊許地點點頭，示意她坐下，“那麼，接下來如何進一步確定iii7的基因型是aa而非aa呢？這需要我們結合題目後面給出的dna電泳圖譜數據……”
她的講解深入淺出，將復雜的邏輯拆解得明明白白。窗外的天色愈發昏暗，教室里的日光燈早已打開，映照著學生們或專注、或恍然、或仍在努力思索的臉龐。
就在林雪萍準備引出下一個關鍵點時，“嘩啦——”一聲，密集的雨點毫無緩沖地猛烈敲擊在教室的玻璃窗上，發出清脆而急促的聲響，瞬間連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將窗外的世界模糊化。突如其來的大雨打斷了課堂的節奏，不少學生下意識地扭頭望向窗外，發出低低的驚嘆。
“注意力集中，”林雪萍輕輕敲了敲黑板，將大家的視線拉回，“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正好安心把最後這點難點攻克。我們看這道電泳帶……”
她沉穩的態度讓教室里細微的騷動很快平息下去。窗外的雨聲成了這節課獨特的背景音，襯得室內愈發顯得安靜而專注。
下課鈴響時，雨勢絲毫沒有減弱的意思。學生們涌到走廊上，看著瓢潑大雨和樓下濺起無數水花的地面，發出陣陣哀嘆和議論。
“完蛋了，沒帶傘！”
“這雨也太大了吧！”
“怎麼回去啊……”
林雪萍整理好教案和試卷，走到走廊上。她的辦公室在另一棟樓，需要穿過一段毫無遮擋的露天連廊。
“林老師，您帶傘了嗎？”班長關切地問。
林雪萍無奈地笑了笑“早上出來天氣還好，也沒想到。”她拿出手機，正想著是等雨小一點，還是干脆冒雨沖過去。
這時，手機屏幕亮起，是江明華的消息
【雨很大，你帶傘沒？我在你們教學樓樓下。】
消息是幾分鐘前發來的。林雪萍心里一暖，立刻回復
【沒帶。你在樓下？我馬上下來。】
她抱著教案和電腦包，跟學生們道別，快步走下樓梯。教學樓門口擠滿了沒帶傘的學生，嘰嘰喳喳地商量著對策。林雪萍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人群稍外圍的江明華。
他撐著一把很大的黑色雨傘，另一只手里還拿著一把折疊傘。身上穿著那件她熟悉的深灰色風衣，肩頭似乎被飄進來的雨絲打濕了一點深色的痕跡。他顯然是從工作室直接過來的，可能剛結束一個會議或者剛從工地查看回來，眉宇間帶著些許工作帶來的疲憊，但目光在人群中搜尋到她時，立刻變得柔和而明亮。
“你怎麼過來了？”林雪萍快步走到他撐開的傘下，仰頭問他。傘下的空間瞬間將喧囂的雨聲和擁擠的人群隔開，形成了一個只屬于他們兩人的、帶著潮濕水汽的小小世界。
“看天色不對，猜你可能沒帶傘。”江明華很自然地將她手里的電腦包接過去，又把那把折疊傘遞給她，“拿著備用。走吧，雨一時停不了。”
他小心地將傘向她那邊傾斜，自己的半邊肩膀卻暴露在了斜飛的雨絲中。林雪萍注意到了，悄悄伸手，將傘柄向他那邊輕輕推回一些。兩人並肩走入滂沱大雨中。
雨水在地上匯成急流，嘩嘩作響。傘面被雨點砸得 啪不停。盡管江明華盡量將傘撐穩，並小心地避開地面的積水窪，但風裹挾著雨水，還是不可避免地打濕了林雪萍的褲腳和鞋面，帶來一陣涼意。然而，與他並肩走在雨中，听著他沉穩的呼吸和雨聲交織，手臂偶爾因為避讓水窪而輕輕相踫，林雪萍心里卻沒有絲毫狼狽的感覺，反而充滿了踏實的安全感。
“工作室那邊忙完了？”她側頭問他，聲音在雨聲中顯得格外輕柔。
“嗯，剛把新區文化中心項目的初步設計圖稿提交上去，算是告一段落。”江明華的語氣帶著完成一項重要工作後的松弛，“正好出來就下大雨了。想著你這邊也該下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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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交了？太好了。”林雪萍為他感到高興，她知道這個項目他投入了很多心血，“接下來能稍微輕松點了吧？”
“希望能清靜幾天。”江明華笑了笑，側頭看她，“晚上想吃什麼？這種天氣，吃點熱乎的比較好。回家做還是出去吃？”
“回家吧，暖和。”林雪萍幾乎不假思索。濕冷的雨天，似乎只有那個充滿兩人氣息的小空間才是最理想的歸宿。
兩人說著家常的話，穿過被雨水洗刷得干干淨淨的校園，回到了教工宿舍。一進門，溫暖干燥的空氣立刻包裹上來，驅散了身上的濕寒之氣。
林雪萍換下濕了的鞋襪，去廚房倒了杯熱水遞給江明華。他接過水杯，指尖不經意地觸踫到她的，帶著雨水的微涼和彼此熟悉的溫度。
“你先去沖個熱水澡，別著涼了。”江明華喝了一口熱水，催促她，“我來想想晚上做什麼吃的。”
林雪萍確實覺得身上有些發冷，沒有推辭。等她洗完熱水澡，換上舒適的家居服，用干毛巾擦著濕漉漉的頭發走出浴室時，一股濃郁的、帶著淡淡番茄酸甜和肉香的溫暖氣息已經彌漫了整個客廳。
她循著香味走到廚房門口。江明華正背對著她，站在灶台前，微微低著頭，專注地看著鍋里咕嘟咕嘟冒著熱氣的湯。他脫掉了風衣，只穿著一件淺灰色的羊絨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線條流暢的小臂。他一手拿著湯勺，正在輕輕攪拌，另一只手則拿著手機，似乎在看什麼食譜或者信息。暖黃的燈光從他頭頂灑下，勾勒出他專注的側臉和挺拔的背影，廚房的玻璃窗上因為室內的溫暖而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霧，窗外依舊是連綿的雨幕。
這一幕充滿了居家的溫馨和踏實感，讓林雪萍的心一下子變得無比柔軟。她靠在門框上，沒有出聲打擾，只是安靜地看著。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平凡、溫暖，有煙火氣，更有眼前這個總能讓她安心的人。
江明華似乎察覺到了她的目光，回過頭來，看到她頭發濕漉漉的樣子，眉頭微蹙“怎麼不把頭發吹干？容易頭疼。”
“沒事，擦得差不多了。”林雪萍走進廚房，湊到鍋邊深深吸了一口氣，“好香啊，番茄牛腩湯？”
“嗯，看冰箱里有牛腩和番茄，就炖了這個，簡單又暖和。”江明華放下手機，關小火，蓋上鍋蓋讓它慢慢燜煮，“再炒個青菜就好了。餓了嗎？”
“有點。”林雪萍老實點頭，下午連續講課批卷，能量消耗確實大。
“那先去把頭發吹干，飯菜馬上好。”江明華的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溫柔，輕輕推了推她的肩膀。
等林雪萍吹干頭發從臥室出來，簡單的兩菜一湯已經擺上了小餐桌。番茄牛腩炖得酥爛，湯汁濃郁酸甜，翠綠的青菜清爽可口。兩人相對而坐，在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伴奏下，安靜地享用著這頓簡單卻無比舒心的晚餐。
吃完飯，林雪萍主動收拾碗筷去清洗，江明華則坐到了客廳的沙發上，打開了隨身帶來的筆記本電腦和一卷圖紙。項目雖然初步提交，但一些細節還需要反復推敲和準備後續的說明材料。
林雪萍收拾完廚房，給他泡了杯熱茶端過來，放在茶幾上。她沒有立刻去忙自己的備課任務，而是在他身邊的沙發空位坐了下來，身體微微傾斜，靠向他那邊，目光落在他攤開在膝蓋上的設計圖紙。
圖紙上是文化中心內部公共區域的局部放大圖，線條密集而精準，標注著各種材料和尺寸。
“這里，”林雪萍伸手指向圖紙上一個連接中庭和閱讀區的過渡空間，“這個弧頂的設計好奇特，光影效果會很好吧？”
“嗯，設計初衷是想利用自然光線的變化，在不同時間投射出不同的光影圖案，增加空間的趣味性和藝術感。”江明華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隨即耐心解釋，手指在圖紙上劃過，“這里采用了特殊的鏤空結構和導光材料……”
他講解的時候，眼神專注而明亮，充滿了對作品的熱愛和自信。林雪萍雖然不懂建築設計的專業知識，但她能感受到他傾注在其中的巧思和心血，也樂于听他分享。
听著他低沉溫和的講解聲，看著圖紙上那些繁復而優美的線條，窗外持續不斷的、令人心安的白噪音般的雨聲，加上剛吃飽飯帶來的慵懶感，林雪萍不知不覺地，眼皮開始發沉。她最初只是輕輕靠著他手臂，後來腦袋一點點下滑，最終輕輕地、完全地枕在了他的大腿上。
她的呼吸變得均勻而綿長，身體徹底放松下來，顯然是睡著了。她今天確實累了，連續的課程、批卷，再加上一場大雨帶來的濕冷，此刻在溫暖安靜的家里，在最信任的人身邊，疲憊終于徹底涌了上來。
江明華的講解聲戛然而止。他低頭，看著就這樣毫無防備地在自己腿上睡著的林雪萍。她的側臉壓著他柔軟的家居褲面料，長而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安靜的陰影，臉頰因為剛才的熱湯和室內的溫暖還透著淡淡的粉色，嘴唇微微張著，看起來安靜又脆弱，全然沒有了平時在講台上的那份清冷與干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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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心瞬間柔軟得一塌糊涂，仿佛被最輕柔的羽毛拂過。他小心翼翼地合上筆記本電腦，將圖紙輕輕卷起放到沙發另一端，生怕發出一點聲響驚擾了她的睡眠。他維持著原來的坐姿，一動不動，只是微微調整了一下手臂的位置，讓她枕得更舒服些。
他伸手，極輕極輕地拂開她臉頰邊的一縷碎發，指尖感受到她肌膚溫潤的觸感。他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她的睡顏，目光描繪過她熟悉的眉眼、鼻梁和唇瓣，窗外雨聲潺潺，室內時光靜好。一種難以言喻的滿足感和寧靜感充斥著他的胸腔，比任何一個設計項目獲得認可時都更加充盈和踏實。
這一刻，工作的疲憊、項目的壓力似乎都遠去了，只剩下腿上真實的重量和均勻的呼吸聲。這就是他所有的奮斗和努力背後，最平凡也最珍貴的意義所在。
時間悄然流逝。牆上的時鐘指針緩緩走向了九點。
林雪萍輕輕動了一下，睫毛顫了顫，似乎有醒轉的跡象。江明華立刻閉上眼，假裝自己也睡著了，只是呼吸放得格外平穩。
林雪萍迷迷糊糊地睜開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近在咫尺的、屬于江明華的深色家居褲面料，以及感受到頭下枕著的結實而溫暖的大腿。她愣了幾秒，意識才逐漸回籠，猛地意識到自己竟然枕著他的腿睡著了！而他一動不動，似乎也睡著了？
她臉頰倏地一熱，有些不好意思，連忙小心翼翼地、試圖不動聲色地坐起來。
就在她剛抬起一點頭的時候，那雙原本閉著的眼楮卻突然睜開了，帶著清晰的笑意，哪里有半分剛醒的朦朧？他手臂一伸，輕輕攬住了她的肩膀，阻止了她起身的動作。
“吵醒你了？”林雪萍動作頓住，維持著半起不起的尷尬姿勢，臉更紅了。
“沒有，”江明華的聲音帶著剛睡醒般的沙啞，但眼底的笑意卻泄露了他，“某個小豬自己睡著了，還流了我一褲子口水，我能不醒嗎？”
“啊？真的？”林雪萍信以為真，瞬間窘迫得無以復加，下意識地就要去擦他的褲子，“對不起對不起，我太累了就沒注意……”
看著她慌亂又認真的樣子，江明華終于忍不住低低地笑出聲來，攬著她肩膀的手微微用力，將她重新按回自己腿上躺好，另一只手屈指輕輕彈了一下她的額頭“偏你的。睡得跟小豬一樣沉，口水倒是沒流。”
林雪萍這才反應過來被他戲弄了，羞惱地瞪了他一眼，抬手作勢要打他，卻被他笑著握住了手腕。
“累了就再睡會兒。”他收起玩笑，拇指輕輕摩挲著她的手腕內側，聲音溫柔下來。
“不睡了，再睡晚上該失眠了。”林雪萍搖搖頭，就著他握著手腕的力道坐了起來，揉了揉眼楮，“幾點了？”
“九點多了。”江明華松開她的手，自己也活動了一下有些發麻的腿。
“我好像睡了挺久……你腿麻了吧？”林雪萍有些過意不去。
“沒事。”江明華不在意地搖搖頭，目光依舊停留在她臉上，帶著未散盡的溫柔和戲謔，“林老師睡覺的樣子，可比上課時可愛多了。”
林雪萍嗔怪地瞪他，嘴角卻忍不住微微上揚。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已經變小了，只剩下淅淅瀝瀝的余韻，敲打在窗沿上，發出輕柔的節奏。室內燈光溫暖，茶香尚未完全散去，混合著彼此身上熟悉的氣息。
這一刻，無需更多言語。那些日常的忙碌、工作的壓力、外界的風雨，似乎都被隔絕在這片溫暖的燈光之外。他們擁有的，是雨夜里共同守護的一份寧靜，是圖紙旁依偎小憩的安心，是流淌在心底的、無需言說的深厚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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