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天,暖意來得猝不及防,陽光熱烈得有些晃眼,擠擠挨挨地透過高三(七)班窗外那排老梧桐闊大的葉子。離高考還有不到六十天,空氣里仿佛凝著一層看不見的、燥熱的粉塵,將桌椅、書本、每個埋頭苦讀的身影,甚至粉筆在黑板上劃過時細微的沙沙聲,都浸染在一種無處可逃的焦灼里。
高二年級的教師辦公室里卻像提前進入了酷暑午後的悶罐,空調送出嗡嗡的低鳴,卻沒能驅散那股無形的熱力。幾張辦公桌拼湊的臨時區域,堆滿了小山似的資料——各個高校不同年份的招生簡章、印滿各類信息的報考指南、厚厚的填報樣表復印件。此刻正是學校安排的高考志願填報首輪咨詢時間,本應在場輪流答疑的幾位高三班主任都分身乏術,被更急切的學生或家長困在了各自班級門口。于是,林雪萍這位全校聞名的“耐心林老師”,兼生物學科教研組長,被火線委任頂替這輪咨詢。
“林老師!林老師!我這分數……您說華大通信工程穩不穩?去年最低是……”一個理了小平頭的男生,手指關節用力地敲著招生手冊上密密麻麻的數字,臉色因為激動微微漲紅,額角滲著細密的汗珠。
林雪萍只覺得自己像被投入洪流的孤舟,四面全是喧囂的水聲。她強迫自己凝神,從亂如麻團的頭緒里準確揪出這個學生幾次模擬考的平均水平,又快速翻過幾頁厚厚的資料核對對比線“別急,周鵬同學,按你幾次模考的穩定性,過線絕對沒問題。但是,”她加重了語氣,指著那幾行小字,“注意看專業的單科要求,你這物理分數是關鍵…”
話音未落,另一個身影已迫近桌邊“林老師!”聲音帶著明顯的哭腔,是一個梳著馬尾、眼楮微微紅腫的女生,“省醫學院的臨床…我爸非讓我報這個……可生物競賽我已經拿了省二了,我想學生物科學…”女孩手里捏著的志願草稿單上,幾處被用力揉搓過的褶皺清晰可見,紙張邊緣被濡濕暈開小片深色水痕。
林雪萍心髒猛地揪緊了一下。她記得這個女孩,瘦弱安靜但眼中有一股倔強,常在生物實驗室待到很晚,指尖永遠帶著淡淡的草腥氣。她幾乎本能地伸出手,不是去接那張皺巴巴的紙,而是輕輕覆在女孩緊攥著紙張、冰冷微顫的手背上。那一點暖意和觸感,似乎讓女孩積蓄的惶恐和委屈瞬間決堤,淚水無聲洶涌落下,迅速在紙面上洇開更大的濕痕。
“小陶,先不哭,”林雪萍的聲音低得像嘆息,壓過了辦公室里的嘈雜,“我們慢慢說,好嗎?”她的視線快速地掃過另一側——幾個家長簇擁著另外兩位剛抽出身來的高三老師,聲音此起彼伏,如同嘈雜的波浪。沒人注意到這個角落的崩潰和無助。她吸了口氣,拿出自己的紙巾塞到小陶手中“擦擦。深呼吸。”
小陶抽噎著,試圖平復氣息。林雪萍耐心地等她整理情緒,同時大腦飛速運轉,思考如何在不與家長意願激烈沖突的前提下,幫這孩子找到哪怕一絲絲轉圜的縫隙。她的另一只手無意識地按上了上腹。那里面像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揪扯揉捏,胃壁神經質地痙攣著,帶來一陣陣尖銳的悶痛,刺激得她額角也滲出細汗。她知道原因早晨趕著備課只囫圇吞了半片面包,午飯因為處理學生實驗報告徹底忘在腦後,加上此刻這場高強度、高壓心力的“車輪戰”……
正和小陶細聲說著話,試圖理清她內心的真實渴望和可能存在的妥協點,一個穿著講究、聲音沉穩的中年男人大步走了過來。他目標明確,徑直站在林雪萍桌前,完全無視還在抽噎的小陶。他掏出一張折疊整齊的a4紙,上面清晰地打印著一個陌生男生的名字、一連串模擬考分數及全省預估排名。“林老師,耽誤您兩分鐘,麻煩幫我看看,以這個分數段、這個排名,沖刺北航的飛行器設計專業,再配合另外幾所保底的院校,這樣的梯度設計是否足夠穩妥?”他的語速快而有力,自帶一股不容拒絕的氣場。
林雪萍幾乎在男人開口的瞬間就感到喉頭涌上一股溫熱的甜腥氣。胃部的絞痛驟然加劇,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擰了一圈。她放在桌下的左手猛地死死掐住了椅子的硬木邊緣,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她強撐著抬起頭,臉色在慘白辦公桌映襯下近乎透明,目光迎著那位父親“您孩子…上次模擬的數學成績波動比較大,理綜最後一卷的錯因分析過嗎?頂尖學校的王牌專業……”她極力維持聲音的平穩,條分縷析地指出數據背後的潛在風險點。
“明華哥?你怎麼…”一個帶著詫愕的女聲響起,音量不高,卻像一顆投入水面的石子,瞬間在林雪萍昏沉的意識里蕩開漣漪。她猛地側頭,視線越過重重人影,捕捉到辦公室門口站著的人——正是江明華帶過的一個年輕實習生,手里捏著個文件袋,目光落在林雪萍身上,欲言又止。
林雪萍的心髒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驟然停跳了一秒,緊接著以失序的頻率狂震起來,撞得胸骨都隱隱作痛。什麼需要實習生親自跑一趟?他那份舊城改造的項目收尾了?張媽不可能差實習生跑腿……紛亂而恐怖的念頭剎那間幾乎擊垮她的意志,後背瞬間驚出一層冷汗,連指尖都變得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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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 地站起身,動作太快帶倒了桌上的筆筒,幾支紅藍筆滾落在地,發出突兀的聲響。辦公室里的喧嚷似乎被按下了短暫的暫停鍵,所有人都轉頭看向這小小的亂象中心。林雪萍根本顧不上了。她直直望向門口的女孩,聲音因恐懼和胃部的劇痛而帶著明顯的顫音“小徐!他怎麼?!”
所有人都愣住了。那個氣勢很強的男人下意識地後退了小半步,似乎被林雪萍這突如其來的激烈反應震懾住。小陶也忘了哭泣,淚眼朦朧地抬頭望向老師。
叫小徐的女孩顯然沒料到會引起這麼大的動靜,臉上立刻露出驚慌尷尬的神色,匆匆幾步穿過人群跑到林雪萍身邊,壓低了聲音急急解釋“林老師您別急!明華哥沒事!就是,就是在工地……被一小塊從高處掉下來的外牆保溫板碎屑……擦到了胳膊一點…是右手…皮外傷!真的只是皮外傷!張媽剛好炖好湯就讓我順便給您送些,他說您肯定在辦公室……也叮囑了讓我一定別嚇著您…”
盡管听到是“皮外傷”,林雪萍高懸的心也並未完全落回胸腔,反而像一口深井里的石頭被繩子吊在中間,不上不下地晃蕩著,激起更大的恐慌和混亂的浪頭。右手!是他的慣用手!他還要畫畫!他那該死的追求完美的脾氣!保溫板碎屑怎麼會平白無故掉下來?皮外傷需要張媽臨時炖了湯專門送?會不會骨折了沒拍片?骨頭是不是傷著了?細小的碎片有沒有嵌進去?會不會感染?她腦子里全是他皺著眉、血模糊了手臂的樣子。那尖銳的圖像幾乎要撕裂繃緊的神經,她需要立刻抓住一點真實的東西來抵抗腦海中的狂風巨浪。
胃部的劇痛在這一刻攀升到頂峰,尖銳的刺痛感和強烈的反胃感猛烈地沖撞著咽喉口。林雪萍一把奪過實習生小徐手中的保溫桶,仿佛那是維系她所有理智的最後一根稻草。沉重的金屬提手冰冷的觸感讓她指尖一個激靈,那股冰冷的重量感順著手臂傳遞上來,似乎暫時按壓下了胃里那陣狂亂的攪動,也給她瀕臨失控的情緒強行套上了一道冰冷的枷鎖。她死死地攥著那提手,指節繃得發白,指甲幾乎要掐進桶壁,像是在用力捏死一個猙獰可怖的幻影。
辦公室里一片寂靜,落針可聞。剛才那些焦灼、哭訴、爭搶的聲音消失了。十幾雙眼楮都帶著驚愕、關切或是困惑,齊齊注視著她。那位氣勢逼人的家長也識趣地閉上了嘴。小陶下意識握緊了林雪萍垂在身側的另一只手,冰涼的小手傳遞著無聲的力量。實習生小徐被她眼中那股駭人的亮色懾住,沒敢再說話。
林雪萍站在原地,急促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扯動著火燒火燎的胃壁,仿佛每一口空氣都在抽打傷痕累累的內里。那桶沉甸甸的雞湯透過桶壁傳來微燙的暖意,像一塊烙鐵燙在她冰冷的掌心,熱辣地灼痛著神經末梢。她需要空間,需要氧氣,需要把這幾乎將她焚燒殆盡的恐懼和劇痛驅散哪怕一秒鐘!
她猛地吸了口氣,強行壓下喉間的反胃,聲音沙啞得厲害,但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清晰,目光掃過周圍所有等待解答的家長和學生“不好意思各位…有點事…十分鐘…最多十分鐘我就回來。”這句話像投入水潭的石子,讓沉寂的空氣微微松動了一下。不等任何反應,她松開那只緊握著保溫桶的手,幾乎是踉蹌地沖出了嘈雜窒息的辦公室,朝著走廊盡頭的衛生間狂奔而去。
門在身後無聲合攏,隔絕了那些目光和聲音。冰冷的白色瓷磚,略帶消毒水味卻無比潔淨的空氣。林雪萍沖到一個隔間,反手落鎖,雙腿發軟幾乎要支撐不住身體。她手撐著冰冷的牆磚,身體伏在水箱上控制不住地劇烈干嘔。強烈的胃部痙攣讓她渾身顫抖,冷汗如同冰水般從額頭、後頸沁出,浸濕了鬢發和前襟的布料。
沒有吐出任何東西,胃袋里早已空空如也。只有一陣陣刀絞般的劇痛證明它的存在。干嘔過後,那尖銳的痛楚漸漸轉化成一種沉重的、麻木的鈍痛,像一塊冰冷的石頭盤踞在她身體的中心。她費力地直起身,撐著洗手台看向鏡子。鏡中映出的臉慘白如紙,唇色也褪盡了血色,只有雙眼因未散的恐懼和剛才劇烈的嘔吐而布滿血絲,眼眶泛著不自然的、脆弱的紅。
冷水沖過雙手和臉龐,帶來冰涼的清醒。林雪萍盯著水流,深深地、緩慢地吸氣、吐氣。一下,兩下,三下……胃里那塊沉重冰冷的石頭似乎往下沉了沉,不再死死頂住心肺。胃絞痛在冰冷水流的刺激下也稍微緩解,雖然依舊固執地悶疼著,像陰魂不散的余孽。她捧了一捧水用力拍在臉上,冰涼刺骨的水珠順著下巴滴落在衣襟上,沁出更深的水痕。
走出衛生間時,林雪萍的步伐雖然依舊有些虛浮,但眼神里的驚惶已強行斂去大半。走廊窗外的陽光依舊刺眼,仿佛一切紛擾都不曾發生。推開辦公室門的瞬間,里面的景象讓她微微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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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習生小徐正俯身在小陶的志願草稿上快速寫著什麼,兩人輕聲說著話。小陶臉上的淚痕還沒完全干透,但眼中的絕望迷茫明顯淡了,正指著小徐寫下的幾行小字用力點頭。另一邊,剛才那位強勢的家長,竟然站在另外兩位高三老師旁邊,指著招生簡冊低聲討論著,沒了獨攬話題的架勢。
看到林雪萍進來,辦公室里的嘈雜似乎自動降低了一個音量。小徐立刻抬起頭,眼神里帶著擔憂和一絲釋然“林老師,您感覺好些沒?桶里的湯還熱著…”她想解釋什麼,目光瞥向辦公桌。
林雪萍順著她的視線看去。自己剛才離開時混亂的桌面竟被簡單歸整過——滾落的筆拾了起來,幾份散開的報名手冊被小心疊放。那個沉重的保溫桶端正地放在桌子最里邊的一角,旁邊還放了一個不知誰悄悄挪來的干淨紙杯。剛才排在最前面的周鵬同學默默地讓出了位置。小陶抬起臉,遞給她一個努力微笑的表情,雖然有些勉強。
一股酸澀又滾燙的暖流猛地沖進喉嚨,幾乎壓過胃里殘余的鈍痛。林雪萍站在原地,嘴唇無聲地動了動,終究沒說出什麼。她深吸一口氣,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那股熟悉的、難以名狀的壓力重新沉甸甸地壓了下來。
她重新翻開周鵬那本快被翻爛的招生冊,眼神專注地落在那些分數線上,聲音已經恢復了七八成平穩“周鵬,剛才我們說到物理單科的限制門檻……”
接下來的咨詢,仿佛籠罩在一層心照不宣的保護膜之下。家長們克制著,問得更聚焦。學生們似乎也明白了這短暫的十分鐘里發生過什麼,表達更直接清晰。林雪萍像一部精密的機器強行重新啟動,思維和語速都維持著高效。只有當解釋某個復雜的專業分流規則時,她下意識停頓了一下,伸手按了按依舊隱隱作痛的胃部。
保溫桶一直放在桌角,如同一個安靜的信號。等送走下午最後一名帶著千恩萬謝離開的家長,辦公室窗外天色已染上了淺淺的灰藍色。晚霞的余暉從高樓的縫隙間消失。林雪萍挺直的脊背瞬間垮塌下去,重重跌坐在椅子上,渾身的力氣像被徹底抽干,疲憊深入骨髓。胃還在悶悶地絞著,但似乎習慣了這不適。
“林老師,湯肯定涼了,張媽肯定特意給您加了暖胃的姜片紅棗,熱一下再喝?”實習生小徐小聲試探著詢問。
林雪萍無力地擺了擺手,她現在只想靜靜。“謝謝你啊小徐……也替我謝謝張媽。”她聲音干澀沙啞,拿起手機。屏幕亮起,干淨的通訊界面依舊沒有任何屬于江明華的未接來電或短信。沒有消息。他從來不是個會輕易訴苦喊疼的人,工作受了傷也只會默默處理干淨,確認沒問題才會讓她知道。這種沉默此刻卻像無形的鉛塊,沉沉壓在胸口。她盯著手機屏幕里映出的自己那張過分蒼白的臉,失神了足有半分鐘,才猛地回過神。她點開微信,手指有些僵硬地戳著屏幕
【湯收到了。張媽費心了。】
【傷口處理過沒有?在哪個醫院看的?】
發送出去,她把手機用力按在桌面上,屏幕朝下。再次抬頭時,臉上那點虛脫脆弱被強行抹去。她站起身,拿起那涼掉的保溫桶“辛苦你了小徐,先回吧。”
走出辦公樓,暮色四合。晚風吹來已帶著明顯的涼意,拂過她微微出汗的額頭和脖頸。林雪萍裹緊了開衫,步履不自覺有些踉蹌,朝著公交站走去。胃里的翻騰感在涼風一激之下似乎又蠢蠢欲動。她拿出手機看了眼時間——高三晚自習快開始了。她得去看看自己負責的答疑時間。車來了,她上了車,選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窗玻璃冰冷,她將滾燙的額頭抵了上去。
車子穿過城市燈河時,包里手機輕輕震了一下。
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掏出來,快速解鎖。
屏幕上只跳躍著一個簡潔的回復。
【小事,傷口處理過了,放心。晚點回你。】
“小事”兩個字像針一樣扎進眼楮里。怒火和積攢的擔憂、身體的疲累與疼痛瞬間匯成一股奔流的岩漿。她手指幾乎要把屏幕戳穿
【小事?是不是我明天看到你整個手臂打著石膏才算大事?哪家醫院看的?診斷報告拍給我看看!立刻!】
信息像裹挾著火山灰的石塊狠狠砸了過去。發完,她用力按熄屏幕,扭頭望向窗外飛逝的燈火樓影,胸口劇烈起伏著,仿佛要把滿腔無處宣泄的情緒都拋給這喧囂的夜色。
城市的另一端,市二院急診科的走廊彌漫著一種特有的消毒水和人來人往的混合氣味,不算濃烈,卻固執地鑽入鼻腔。頂燈冷白,光線有些刺眼。
江明華靠牆坐在走廊一側的塑料排椅上,左臂衣袖卷到手肘上方幾寸。暴露出的前臂中段包裹著干淨但略顯厚重的紗布繃帶,纏繞的層數昭示著那“皮外傷”絕不會太淺。他右手的動作有些別扭,帶著一種刻意的緩慢和僵硬,用幾個並攏的手指正劃著左手拿著的手機屏幕,屏幕的冷光映亮他輪廓分明的側臉。微皺著眉,額角還有未擦淨的細小汗珠凝結,唇色泛著一點失血後的淺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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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幕上赫然是林雪萍最後那條充斥著火藥味和命令的質問“……診斷報告拍給我看看!立刻!” 他能透過這行字清晰地看到她此刻繃緊的、因焦急怒意而蒼白的臉。想也不用想,他那點笨拙的隱瞞和避重就輕,徹底點燃了她的擔心和後怕。一絲愧疚爬上心頭。他嘆了口氣,拇指緩慢地在輸入框敲擊起來,幾個字刪刪改改
【在二院急診清理包扎了,沒骨折。傷口圖片血腥,別看了。麻藥退了有點疼。晚些我過去找你? 】
消息發送出去,仿佛抽走了所剩無幾的力氣。他身體往後靠上冰冷的椅背,仰頭長長地、壓抑地吐出一口胸中的悶氣。牽扯到手臂的傷處,瞬間痛得眉頭狠狠一擰,下頜線繃緊如刀刻。
剛放下手機片刻,鈴聲毫無預兆地炸響,急促得如同報警信號,在空曠走廊里格外驚心——林雪萍直接撥了過來!
江明華握著那嗡嗡震動的手機,目光快速掠過自己裹得嚴實的左臂,又掃過周圍投來的幾道護士或病人探尋的目光。他喉嚨無聲地動了一下,按下了接听鍵,把手機換到受傷的左耳邊,右手無力地扶住手機。
“喂…”他聲音剛出口就意識到啞得厲害,下意識清咳了一聲想掩飾,卻扯動了傷處,喉嚨里泄出一絲壓抑不住的抽氣聲。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秒,隨即傳來林雪萍的聲音,比他預想的要低沉很多,像繃緊的琴弦壓到了極限,連一點火星都吝嗇燃起“江明華,”她甚至省掉了平時親昵或生氣時的任何稱謂,“你定位開一下。”
他心頭猛地一跳。“真沒…”剛吐出兩個字。
“定位。打開。”她的聲音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像一塊砸下來的冰石,沒有絲毫回旋的余地,緊接著是一串刺耳的忙音——她直接掛了。
江明華握著驟然安靜下來的手機,對著屏幕里自己幾分狼狽的倒影,只覺得傷口下方的神經末梢像通了電一樣,密密麻麻的刺痛感席卷而上,順著臂骨一直鑽到心里。他知道自己徹底把她惹毛了。煩躁和挫敗像潮水般涌上,堵得他胸口發悶,額角隱隱作痛。他煩躁地伸出沒受傷的右手,用力揉了揉刺痛的額角,指尖劃過眉骨上方一片尚未清理的塵土印痕。
他深深吸了口氣,終于還是點開手機的定位功能,把那一點代表自己的光標暴露給地圖之外那個憤怒又擔憂的女人。
學校的圖書館自習區在夜幕降臨後亮著整齊的頂燈,空氣里漂浮著油墨、紙張縴維和幾百個年輕大腦高度運轉時散發的難以言喻的、混合著輕微汗水的氣息。
江韻華面前攤開一本厚厚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擬•物理》,旁邊放著一本攤開的化學筆記,手邊的草稿紙上寫滿了演算公式。物理的最後一道大題涉及電磁感應和能量轉化的綜合應用,卡了他將近十分鐘。他皺著眉頭,筆尖懸在紙上毫無頭緒,煩躁地抓了抓後腦勺被頂燈烤得微微發熱的頭發。
肩頭忽然傳來溫軟的重量感。一陣清冽而微甜的果香氣息,帶著少女呼吸間特有的溫熱,若有若無地拂過他的頸側皮膚和耳廓。
他身體一瞬間僵硬,渾身的感官在這一刻被無限放大,血液的奔流聲仿佛蓋過了圖書館里空調的低鳴。他不敢動,甚至下意識屏住了呼吸,像一尊凝固的雕塑。視線微微下移,只能看到她散落在自己肩頭和深藍色校服布料上的幾縷微卷的發絲,柔順光滑,映著頂燈的冷光。
許清瑤保持著將下巴輕輕擱在他肩上的姿勢,這個角度的俯視,剛好能看到他物理題集上的卡點。她的目光並未停留在那道題,反而抬起來,側仰著臉看著江韻華那線條清晰、此刻緊繃如弦的側臉。長長的睫毛輕輕扇動,像兩把小刷子刷過空氣。她嘴角微微向上彎起,形成一個清甜又帶點狡黠的弧度。她將自己的手機屏幕調亮,輕輕在江韻華眼前晃了晃。
屏幕上是一封措辭嚴謹、蓋著紅章的電子版函件掃描件。
許清瑤同學
經我校自主招生專家組綜合評定、面試考核及學科特長審核等環節……你已達到我校物理系“思源計劃”免試資格要求……
此函。
落款是那所光說出名字就足以讓所有高三學子心髒漏跳一拍的國內頂尖學府。
紅章印泥的痕跡清晰如新,那幾行字在屏幕冷光下泛著權威而誘惑的光澤。
江韻華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信息撞懵了,瞳孔微微放大。他猛地轉過頭,帶著難以置信的神色想要看清那份通知的真容。動作太大,臉頰不可避免地蹭到了許清瑤擱在他肩頭的額角處光滑溫熱的肌膚。
電流。一股微小卻不可忽視的靜電般的麻酥感,順著觸踫點無聲炸開,瞬間竄上神經末梢,直沖大腦。
他像彈簧一樣猛地往座位另一側彈開一點距離,脖頸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漫上一層薄紅色彩,甚至悄悄爬上了耳根和臉頰邊緣。他清了清嗓子,聲音卻還帶著一絲沒掩飾好的干澀和震驚“保送?思源……你…怎麼不早說?!”聲音壓得極低,卻充滿了不可思議的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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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清瑤顯然很滿意他這個反應。她眼底的笑意幾乎要溢出來,亮得驚心動魄,像窗外撒入的星光突然匯入了她的瞳孔。她沒有收回前傾的姿勢,反而將那封電子函件重新亮在他面前更近的位置,另一只手卻非常自然地輕輕放在了江韻華攤在桌上的物理題集上,雪白縴細的指尖點著那道他卡了許久的大題下方某個核心的能量守恆轉換過程示意圖,動作隨意又親昵。
“早說還有什麼意思?”她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點得意和小女兒般的嬌憨尾音,輕輕柔柔的,溫熱的氣息羽毛般掃過他近在咫尺的耳廓。
江韻華只覺得耳朵燙得快要燒起來,呼吸不由自主急促了幾分。他強迫自己的視線從那幾行意義非凡的文字上移開,硬生生按回自己的物理題冊上——她的指尖正停留的地方。那道卡死他的思路瞬間像被點亮了某個開關,困擾的關鍵點豁然開朗。“原來…忽略了這個摩擦做功損耗…”他像是給自己找到了一個合理轉移注意力的渠道,語速飛快地小聲嘟囔了一句,掩飾著砰砰的心跳和臉上的熱度,抓起筆就向草稿紙寫去。
“哎,等等。”許清瑤按住他要去寫公式的手背。她的指尖微涼,接觸到他溫熱的皮膚,讓他的手停頓在半空。她的身體又無聲地前傾了一點點距離,頭側著枕上他右側肩頭的位置。這一次,是主動而從容的靠近,不像之前那個不經意的滑落。姿勢調整好,她的氣息仿佛更清晰地籠罩了他,果香更濃了一些。她甚至微微闔上了眼楮,長長的睫毛覆下來,在眼瞼下方投下兩彎小小的、柔美的陰影。
江韻華整個人都僵住了。脊背挺得像一塊木頭,血液沖撞著耳膜,震得他耳中嗡嗡作響。肩頭那份重量真實而灼人。
周圍並不是絕對的寂靜。有唰唰的翻書聲,有輕微的咳嗽,有人拿著筆記本匆匆走過的腳步聲,也有極其細微的、旁人刻意放低卻依然存在的說話聲。但他敏銳無比的听覺,此刻卻完全自動過濾了這一切背景雜音。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自己右耳下方,那隔著薄薄襯衫和校服傳來的、平穩而清晰的叩擊聲——咚、咚、咚……
節奏均勻,強健有力,帶著鮮活的生命脈動,仿佛擁有自己的聲音。
“江韻華?”她閉著眼,聲音帶著一絲慵懶的笑意,如同夢囈,更近似耳語,細微的氣流鑽進他的耳道,激起更強烈的心悸,“你听見沒有?”
他茫然地“嗯?”了一聲,喉結緊張地滑動了一下,還沒完全找回自己的聲音。
許清瑤依舊閉著眼,仿佛在感受著什麼,嘴角那抹狡黠又嫵媚的笑意卻更深了些許。她放在題集上的手指動了動,指尖點了點他方才卡殼的位置旁邊某處書頁的空白處。書頁是嶄新的,翻動間發出極其細脆的 聲。
“听,”她把聲音壓得只比氣流稍微重一點,那絲笑意幾乎纏繞進他耳廓的每寸肌膚里,“我的心跳得,比你這頁書翻動的聲音還要響。”
圖書館規整的燈光從頭頂均勻灑落,落在少年肩頭那柔順的微卷發絲上,也勾勒出少女倚靠時頸肩柔美的弧線。無數書冊靜靜矗立在巨大的書架上,無聲見證著這片緊張備考時空里格格不入卻又光芒四溢的一角。報送通知的紅光在手機屏幕上逐漸暗淡下去,連同紙頁翻動的微響一起,仿佛都成了某種模糊遙遠的背景音。唯有那倚靠著他的少女胸膛里清晰搏動的心音,像鼓點般沉穩而驕傲地、一下下敲打在少年猝不及防又兵荒馬亂的心弦上。
夜深。城市絢麗的霓虹漸漸稀疏,只余街燈的光暈在空曠的路面上拉長又縮短。教工宿舍樓大多窗戶已熄了燈,林雪萍所住的單元卻還亮著光,從掛著淺色窗簾的玻璃窗里透出溫淡柔和的黃色光暈,像一個溫暖可靠的燈塔標記。
小小的客廳收拾得整潔利落。林雪萍穿著家居服,正彎腰將晾衣架上溫熱的毛巾收下來。江明華半靠在淺灰色的雙人布藝沙發上,受傷的左臂小心地平放在一個軟硬適中的靠枕上,繃帶拆掉後的傷口涂著藥水暴露在外——一道約三指長、不算深但皮肉綻開泛紅的口子醒目地橫陳在前臂外側,邊緣處微微腫著。被醫院那刺眼的日光燈映照時,它顯得更加猙獰,此刻在暖色調的家居燈下,那銳利可怖的線條似乎被稍稍軟化了一些。
林雪萍捧著疊好的溫熱毛巾,在他腳邊半蹲下身。她抬起眼,目光沉靜地掃過他裹著紗布的傷處邊緣露出的紅腫皮膚,一言未發。她伸出手,溫熱的毛巾一角極其輕柔地壓上去,沿著那紅腫邊緣沒有破口的肌膚,極其緩慢、力道均勻地按壓擦洗起來。動作輕柔得像羽毛拂過水面,卻又帶著穩定而精準的節奏。她低著頭,幾縷黑發從臉頰滑落。溫熱的毛巾帶走傷口周圍沾染的灰塵和汗漬,也如同熨斗緩緩熨平了林雪萍眉間那道從下午起便深深刻印的褶皺。暖意順著相貼的皮膚傳遞。江明華一直緊繃的肩頸隨著她持續的按揉動作,一點點、一點點的松懈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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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疼得厲害嗎?”她終于開口,聲音低啞溫柔,目光依舊專注在手下的動作上。
“疼,”江明華低頭看著她的發頂,如實回答,“但比在醫院時…好很多。”他頓了一下,聲音低沉下去,帶著深深的歉意,“下午是不是嚇到你了?其實…”他想解釋當時現場並不危險,只是意外。
“我不想听‘其實’後面的。”林雪萍打斷他,聲音依舊很輕,听不出太多情緒。她抬起頭,目光直直地對上他眼底,“下次,直接告訴我你哪傷了,傷多重。告訴我你在哪。”她停頓了一下,眼底深處掠過極其細微的水光,像被什麼東西狠狠砸出的漣漪,脆弱得只閃爍了一下便立刻消散無蹤。只余下語氣里不容置喙的堅決,“我不是你設計圖上要保護平衡的受力點,不是一塊怕被踫壞的地板材料。”她手中的毛巾動作未停,反而像是借著力道將心底的話也一同按壓出來“我是你妻子。”
簡單的三個字,輕如耳語,卻像淬過火的滾燙磐石,穩穩落在江明華心尖,重重砸下烙印。客廳里只亮著一盞溫暖的台燈,將兩人靠得很近的影子模糊地投在對面牆壁上。窗外遠遠傳來幾聲城市最後掙扎的汽車鳴笛。他伸出沒有受傷的右手,手掌輕輕覆蓋在她按揉著他手臂的手背上。她的手背依舊有些涼,他掌心滾燙的溫度傳遞過去。
“知道了。”他的聲音干澀,喉頭有些發堵,最終只吐出這三個字,沒有更多辯解。
毛巾按壓後的皮膚似乎熱了起來,緊繃的痛感有細微緩解。林雪萍收手,拿起另一塊微溫的新毛巾,這次動作更為精細,小心翼翼地避開裂開的傷口,擦拭著他裸露的胳膊、手腕、指掌。當他手臂外側近肩處一片明顯的青紫淤痕顯露出來時,林雪萍擦拭的動作驀地頓住。她伸出手指,在那片刺目的淤青邊緣極其極其輕微地點了點。
“這里…也撞到了?”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江明華下意識地吸了口氣,眉頭蹙緊。“嗯,”他喉結滾動了一下,“滑了一下撞在材料堆外框角上……”話沒說完就咽了回去。他清晰地看到林雪萍的臉色瞬間冷硬了幾分。她低下頭,再次用力擦拭那附近的皮膚,比之前仔細,但動作明顯帶著力道,仿佛在擦拭某個惹人憎惡的污跡。江明華手臂上的肌肉也隨之繃緊了一下,任她擦拭干淨那片瘀傷的邊緣,空氣沉滯緊繃,如同繃緊的弦。
直到將手臂完全擦拭干淨,林雪萍才放下毛巾。她的目光長久地落在那條傷口上,仿佛要看穿皮肉,確認底下有沒有他試圖隱瞞的裂痕。房間里安靜得能听到窗外偶爾車輛駛過的聲響。
突然,廚房方向傳來“叮”一聲清脆的提示音。是她用清水加熱的那碗魚頭豆腐湯。暖意再次從廚房飄出,帶著熟悉的家的氣息,裊裊地彌散在靜謐的客廳里。
這聲輕響仿佛暫時溶解了兩人之間那根繃緊的弦。
林雪萍深吸一口氣,站起身,沒有再看他,轉身朝廚房走去,只留下一句听不出情緒的話“先坐會兒。”
廚房里是張媽熬的雞湯的濃郁香氣和母親留下的魚湯的清甜氣味交織。林雪萍用厚實的棉布手套墊著,小心翼翼地將溫熱的魚頭湯碗從鍋里端出。奶白的濃湯里是嫩滑的豆腐塊和魚臉膠質的部分,熱氣氤氳,溫暖的濕氣撲面而來,瞬間模糊了她的視線。
她盯著湯面微微蕩漾的波紋,眼底深處那片下午積蓄的酸澀和傍晚被點燃的怒火終于再也無法壓制。一顆很大、很燙的水珠無聲地跌落,砸在冒著熱氣的湯面上,迅速消失無蹤,只在奶白的濃湯表面濺起幾不可見的微小漣漪。
她迅速閉了一下眼,用力眨掉眼中那片溫熱刺痛的霧氣。再睜開時,眸子里只剩下平靜的暖色,映著灶上溫暖的光。她端起湯碗,穩穩地轉身,走回燈光微暗卻充滿另一個重要存在呼吸聲的客廳。
天色徹底暗透了。教學樓巨大的方形剪影沉在墨藍色的夜幕里,只有零星幾個高三年級還在上著晚自習的教室窗戶里,透出明亮灼眼、如同熔爐般的光塊,在黑夜中倔強地燃燒著。空氣中仿佛能嗅到油墨、汗水與奮力掙扎的氣息。
夜風毫無遮掩地吹過空曠的操場,拂動跑道兩側修剪整齊的小葉黃楊灌木叢,發出細碎沙沙聲。許清瑤在操場邊緣那條通往幾棟老舊實驗樓的僻靜小徑前站定。她沒有回頭,卻像是腦後長了眼楮,輕聲開口,聲音被晚風送得很清晰“明天別來接我了。”
正跟在她身後兩三步距離外、低頭刷著物理難題圖片的江韻華聞言一愣,下意識抬起頭“嗯?” 微光下他的臉龐輪廓分明,帶著一絲專注被打斷後的茫然。
許清瑤轉過身,背對著實驗樓朦朧的輪廓,面對著追光燈般投向操場的教室光柱余暈,整個人被分割在光亮與幽暗的交界處。她伸出手,指向遠處高三樓那片熾熱明亮的區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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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那兒,像不像把太陽切碎了一塊瓖在了樓里?熔爐…在里面熬煉最後六十天的人…都是勇士。”她的聲音在晚風里有種奇異的韻律,柔和清亮,眼神落在那片不滅的燈火上,帶著一種平靜的、卻難以撼動的堅定,“我是幸運兒。沒經過他們的烈火,就不該享受他們的曙光。接下來這段時間,”她的目光從遠處的燈火上收回,重新落在江韻華臉上,笑意很淡,眼神卻亮得驚人,“我要藏起我的‘思源’,收起我的翅膀。”
她微微停頓了一下,向江韻華走近一小步。在操場微弱的光線幾乎被徹底吞沒的實驗樓暗影邊界,她踮起腳尖。溫軟帶著清香的唇瓣,羽毛般輕輕地、快速地拂過江韻華因驚愕微微張開的嘴角。
一觸即焚。
如晚露落花般短暫而輕盈的觸踫。
江韻華甚至沒能完全反應過來,渾身血液像是瞬間凝固了一秒,隨即以更洶涌的勢頭沖向大腦和四肢百骸,耳中只留下巨大的轟鳴心跳聲。視野里只剩下許清瑤站在模糊昏暗的光影里對他綻開的那個笑容——一半在暗影里沉靜如謎,一半被遠處燈火照亮。那笑里有著對他未曾言明的未來的肯定,有著對遠處那片“熔爐”里無數拼搏者的敬意,更有著無需明言的約定光芒。
“我陪你熬,”她清亮的聲音擊穿耳中的嗡鳴,清晰地抵達心尖,“光明正大地…一起走到你的那座‘熔爐’熄滅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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