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工食堂午後特有的喧囂聲浪撞在玻璃窗上,又被反彈回來,嗡嗡地填滿空間。餐盤碗碟輕微的踫撞,學生談笑的聲浪,背景廣播里千篇一律的輕音樂,這一切本應是恆定的白噪音。但江韻華的耳朵此刻卻仿佛加裝了精密過濾器,自動濾除了所有無關的音軌。
全副心神,都系在許清瑤那雙正靈巧翻動的、沾染著幾點顏料的縴長手指上,以及她微微俯向桌面、因專注而線條柔和精致的側臉。那張昨晚由他和她共同奮戰到深夜,終于定稿的科技節展台設計圖被小心地壓在桌面一角,而許清瑤正在一張白紙上快速素描出新的排版布局。
“你看,如果把光譜分區圖放在視覺中心這里,”她縴細的指尖點著圖紙中心區域,落筆時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自信,“用暗場照明打亮,就是最抓眼球的部分!”她邊說邊迅速勾勒出一個夸張的聚光焦點效果,寥寥幾筆就充滿了躍動的吸引力,“四周再用我們昨晚調的那個深海藍過渡到星雲紫打底,錯落分布各個小組的實驗模型和參數說明卡,整個張力就出來了!”
她說話時目光並沒有刻意迎向江韻華,而是沉溺在自己構思的世界里,長睫毛低垂著,在眼瞼投下一小片安靜優美的陰影。但江韻華知道她每一個念頭都同時共享給了自己。陽光透過巨大的玻璃窗,溫柔地灑落在她握著筆的手指上,那幾抹昨晚遺留的色彩——一點鈷藍,一抹銀白——在光線下像是某種隱秘的、屬于藝術家的勛章。
“嗯,”江韻華低應了一聲,目光卻不由自主從圖紙移回她的側顏,落在她因說話而微微嘟起的下唇上。那里因為潤唇膏,泛著一點健康而飽滿的柔潤光澤。心髒沒來由地快跳了幾下,像夏日午後被頑童驚起的雀鳥。他掩飾般地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冰涼的檸檬水,幾乎感覺不到酸味,只覺得一股沁涼壓下了心頭莫名的燥熱,“模型卡位置,我覺得還要和楊揚對一下尺寸。他那套齒輪聯動組件做得有點大,昨天圖紙上預留的空間可能不夠。”
“怕什麼?”許清瑤終于從草圖中抬起頭,嘴角彎起一個狡黠的弧度,眼神明亮,帶著點挑戰的意味直直看向他,那光芒比窗外午後的陽光還要耀眼,“尺寸不合就現場掰正!有你江大壯丁在呢!”那略帶挑釁的“大壯丁”三個字,被她用清甜的聲音說出來,竟也奇異地裹上了一層親昵的糖霜。
江韻華看著她眼底跳躍的笑意,只覺得喉嚨有些發干,檸檬水壓下去的燥熱又從耳根悄悄蔓延上來。他下意識地揉了揉後頸那塊不知怎麼又開始發熱的皮膚,剛要梗著脖子不服氣地反駁兩句,許清瑤的目光卻忽然越過他的肩膀,看向了食堂入口處。
“明華哥!”她清脆的招呼聲響起,臉上的笑意更盛,像盛開的花朵找到了陽光最充足的方向。
江韻華聞聲回頭。只見大哥江明華穿著一身挺括的墨色休閑西褲搭配質地精良的淺灰襯衫,肩上隨意搭著一件薄款風衣,臂彎下夾著一個裝裱好的建築展板鏡框,正邁著略顯匆忙卻依舊沉穩的步子走進來。高大挺拔的身姿在略顯嘈雜的食堂里顯得尤為矚目,沉穩氣質如同移動的磁場,連身旁端著餐盤匆忙跑過的幾個高一學生都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
“明華。”林雪萍也看到了他,她放下筷子,眼底漾開溫和的笑意,朝他輕輕招了招手示意座位。她面前還放著沒吃完的工作午餐,一份簡單的蔬菜沙拉和半份米飯。
江明華徑直走了過來,將臂彎下那個頗有分量的鏡框小心地靠放在椅子邊,目光掠過弟弟和許清瑤面前的圖紙,最後落在林雪萍臉上時,那份風塵僕僕的匆忙感便奇跡般地淡去了幾分。“抱歉來晚了點,區里那個歷史建築保護協調會的討論拖得有點久。那個張副局長實在……”他無奈地捏了捏眉心,顯然經歷了一場冗長的思想拉鋸戰。
“張局是有點認死理。”林雪萍了然地點點頭,隨手將自己桌上一杯還沒動過的熱茶推到他手邊,“坐下歇會兒吧。”她的動作自然流暢,帶著一種共同生活多年才有的默契與無需問詢的體貼,“又是為那排老騎樓的保護範圍劃分爭論?”
“老生常談了,”江明華拉開林雪萍身邊的一把椅子坐下,輕輕吁了口氣,端起那杯熱茶抿了一口,熨帖的暖流似乎讓緊繃的神經松弛了些許,“他覺得我們的方案留出的緩沖公共空間用地太多,‘過于理想化且不現實’。今天特意請了規劃院的老專家出來一起論,總算掰扯明白了。方案原則通過,細節讓下面的人繼續磨。”他側過頭,聲音放低了一些,“開會開得口干舌燥,就想著你這兒應該能蹭杯茶。”
他話音里帶著點疲憊後的放松,以及一絲只在她面前才會流露出的、不易察覺的依賴。林雪萍抿唇笑了笑,又從自己隨身的小包里拿出一包獨立包裝的芝麻甦打餅干遞給他︰“茶燙,先墊墊這個。”
江明華很自然地從她手中接過,兩人的指尖短暫一觸即分,細微的動作在陽光下幾乎不易察覺,卻像一道無形的暖流無聲蔓延。他拆開餅干包裝的動作熟稔而默契。
江韻華看著大哥熟練地接過林老師遞來的餅干,目光在那短暫接觸的指尖一掠而過,心頭微微一動。這種相處時不言而喻的安穩與信任感,早已超越了普通情侶的熱烈,沉澱出一種經年累月才能形成的、如溪水般平緩而深厚的東西。他下意識地抬眼看了一下坐在對面的許清瑤。許清瑤正饒有興致地托著腮,目光在江明華和林雪萍之間流轉,那雙清亮的眸子里閃爍著純粹的好奇和對“成熟感情”的欣賞,嘴角含著淺淺的笑,卻並無他心中那種因羨慕憧憬而起的波瀾。
就在這時,林雪萍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抬眼看向江明華︰“對了,上午收到校友會寄來的一封加急邀請函,放你書桌上了,好像是關于校請籌備顧問的事情,讓你務必盡快確認。”她想起早上離開家時瞥見快遞信封上醒目的標識,又補充道,“信封上印著理事長辦公室的章。”
江明華拆餅干包裝的動作停了一下,眼底掠過一絲詫異和了然,隨即無奈地笑了一聲︰“陳老這是還不死心啊。上次就婉拒過當什麼籌備顧問了,實在抽不開身。”他搖搖頭,隨即又看向林雪萍,“周末空嗎?他們請的那個老牌粵菜師傅的手藝,應該合你口味。我們一起去看看老爺子在搗鼓什麼新名堂?”他發出的是詢問,但語氣篤定,仿佛周末兩人的日程表早已有彼此的烙印,不容置疑地被排在首位。
“看陳老什麼時候方便吧,”林雪萍應道,聲音里含著理解和淺淡的縱容,“正好上次說要給他整理點基礎生物學史教案提綱,周末一並帶過去。”她的回應默契地承接了“一起去”的邀請,並自然地將各自的公事融入了這共同的行程里。
兩人三言兩語間,便將周末的私人時光與各自的工作安排無縫縫合,言語中的商量更多是一種早已達成共識的確認。這種成熟伴侶之間如呼吸般自然的統籌安排,顯然讓對面的年輕听眾許清瑤生出了另一番別樣的感受。她清澈靈動的眼楮眨了眨,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小聲對著旁邊的江韻華感慨了一句,語氣帶點少女對浪漫的憧憬與微微的茫然︰“學長和老師……他們這樣相處,好像……嗯……特別自然。”她似乎一時間找不到更準確的詞匯來形容那種成熟感情中蘊含的能量與和諧,“感覺比看青春劇談戀愛真實多了,也……復雜得多?”她想表達的“復雜”,並非指關系的繁瑣,而是那種交織了工作、家庭、共同目標和純粹情感等多重維度的深度聯結,遠非校園戀愛的單薄模式可比擬。
江韻華听著她的感慨,目光再次掠過大哥和林老師之間無言流動的溫情,心頭那點被許清瑤不經意攪起的微小漣漪,似乎落進了一些更沉靜也更清晰的思考。他下意識地拿起桌上已經有些涼了的檸檬水,又灌了一大口,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也仿佛壓下了一絲模糊不清的躁動。他低聲“嗯”了一下,算作回應許清瑤的感慨,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她映著窗外午後天光的側臉上。
科技節的緊張籌備像一台高速運轉的精密儀器,終于迎來了核心部件的現場組裝日。放學鈴聲早已散盡,喧囂了一天的教學樓漸漸沉寂,走廊里只回蕩著少數值日生關窗戶的響動。科技樓那間最大的備用美術器材室里卻依舊燈火通明。
巨大的科技節展台雛形佔據了大半個房間中央的地面。主體骨架已經搭建完畢,板材和金屬支架組成了充滿現代感的幾何框架。此刻正是燈光布線前的最後窗口期。江韻華正半跪在一處支架連接點上,額頭上沁著一層薄汗,微皺著眉,擰緊最後幾個關鍵受力區域的螺絲。許清瑤則踮著腳,小心翼翼地將一張打印好的巨大漸變效果圖覆蓋在展台最核心的背板區域——深海藍如同凝固的夜幕,而流動的星雲紫則在其上夢幻地渲染開,正是她那天在食堂構想的“星辰引力”主題。
“右邊再向上提一點點……對,穩住!就是這個角度!”許清瑤的聲音清脆,目光如尺,指尖精準地指揮著效果圖的最後校正。她全神貫注,指尖用力按在圖紙邊緣,似乎要將它完美嵌合進預設的線條里。
汗水順著他稜角分明的下頜線滑落到地面,江韻華屏住呼吸,感覺那小小的改錐似乎重若千斤。當最後一絲紋理線終于完美對齊,許清瑤長長舒了一口氣,臉上綻開大大的笑容︰“perfect!”她雀躍地小小歡呼了一下,身體下意識地放松下來,想要後退一步觀賞整體效果。
就在這個瞬間,她支撐著身體的左腳腳尖不經意地向旁一滑,身體立時一個趔趄!而她後退的方向,正對著身後臨時堆疊放置的、露出森然切口的幾片裝飾用金屬隔斷的鋒利邊緣!
心猛地提到嗓子眼!那一剎那太快,江韻華根本來不及思考。身體的本能,遠比大腦的指令更快。他甚至沒有站直身體的動作過度,就著半跪的姿勢,手臂猛地橫向伸出,整個強壯的身體像一道突兀拉起的屏障,帶著一股決絕的沖力,硬生生將自己斜插過去!
砰!
一聲沉重的悶響。
江韻華寬闊的肩膀和結實的手臂肌肉,重重地撞在了冰冷堅硬的金屬支架上。劇痛沿著骨頭瞬間傳遍半邊身體,讓他的呼吸都為之一窒,喉頭發干。而被他猝然護在身前一步之遙的許清瑤,由于他那充滿力量的阻攔帶起的無形氣旋,身體微微晃了晃便穩住了。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秒。
許清瑤臉上的笑容瞬間被驚愕定格,她愕然抬眼,撞進江韻華因劇痛而驟然緊縮的瞳孔深處。少年額前微濕的碎發凌亂地貼著皮膚,眉心因忍痛緊緊擰起一道豎痕,眼神卻無比清晰地傳遞出驚魂未定的後怕和一種尚未平息的、毫無保留的關切。
那是一種超越了同學、搭檔、幫手本分的反應。快得驚人,決絕得不容置疑。空氣像被拉緊又驟然松開的弦,嗡嗡作響,彌漫開一種令人心悸的陌生靜電。
許清瑤怔怔地看著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驟然失序的心跳聲,在空曠安靜的空間里回響得震耳欲聾。臉頰無端地熱了起來。幾秒鐘前還清晰無比的下一步工作指令,此刻已在他深邃得如同夜海漩渦般的凝視下,消散得無影無蹤。
“嘶……”劇痛終于讓江韻華倒吸了一口冷氣,聲音都跟著扭曲發顫。右肩傳來的撕裂感火燒火燎。他扶著撞疼的肩膀,試圖轉動一下,劇烈的酸麻和鈍痛感沿著整條手臂蔓延開來,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狼狽地低聲埋怨了一句︰“你這場地布陣……夠考驗人的……”
他本意是想用帶點抱怨的輕松口吻打破這尷尬又粘稠的氛圍,甚至想扯出一個笑容來掩飾自己方才那“過激”反應的窘迫。可疼痛太真實了,額角的汗珠爭先恐後地冒出來,那想要撐起的笑容也只勉強扭曲了一下嘴角,顯得更加不自然和笨拙。
許清瑤似乎才從那突如其來的驚變和失神中掙脫出來。她看到江韻華因疼痛而微微佝僂的肩膀和他額角細密的汗珠,心髒被一種帶著刺痛的奇異溫暖狠狠攥了一下。“別亂動!”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不再是命令式的指揮,而是急切地阻止。下一秒,她已經毫不猶豫地伸出手,溫熱柔軟的掌心小心翼翼地覆在了他撞傷的肩膀後側,隔著薄薄的校服運動服布料,輕柔地按壓著,試圖幫他減緩那份難熬的痛楚。
她的動作帶著點生澀的笨拙,卻蘊含著純粹的擔憂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愧意。指尖的暖意透過衣料,幾乎驅散了撞擊的冰涼。
“很痛?”她微微揚起臉看向他,眼睫像小扇子般撲閃著,瞳孔深處映著教室頂燈細碎的光點,也映著他此刻有些齜牙咧嘴的狼狽身影,“那個角鐵……你擋得也太快了……”她的話語里糅雜了心疼、輕微的責備既是對他受傷,也仿佛是對那不識趣的角鐵),還有一種如同暖流般悄然沁入空氣的感激,那聲調輕柔得如同漂浮的羽毛,掃過江韻華因疼痛而繃緊的神經。
江韻華只覺得肩膀上的傷痛似乎真的因那掌心的暖意而消退了些許。不,也許不是痛感消退,而是另一種更清晰、更洶涌的洪流瞬間沖刷了感官。少女溫熱手掌的觸感,指尖透過衣料傳來的柔軟壓力,她因擔憂而微微蹙起的眉心,還有那近在咫尺、帶著干淨皂莢清香的呼吸……這一切在劇痛的底色下,被無限放大、清晰,如同高速旋轉的萬花筒在他面前轟然炸開!
所有的聲音仿佛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左肩那團灼熱和那只溫柔按壓著他右肩的手。他甚至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手心邊緣微微發燙的溫度,比他肩胛骨的淤傷更鮮明地烙印在身上。心跳以一種失控的方式在胸腔里狂擂,撞得他耳膜嗡嗡作響,幾乎要蓋過許清瑤輕柔的話語。
血液似乎瞬間直沖上大腦,臉頰和耳朵火辣辣地燒了起來。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猛地抽回了受傷的手臂,動作大得像是被無形的東西燙到︰“……還行,還好!就、就是撞了一下……麻了……”語速飛快,聲音緊繃得幾乎要劈岔開,眼神慌亂地飄向別處,不敢再與她對視,仿佛只要多看一眼她那專注而擔憂的眼神,某個東西就會徹底脫離掌控。
他那激烈的抽身動作讓許清瑤按在他肩上的手突兀地落空,懸在半空。她微微一怔,看著他那紅透的耳根和刻意躲避的眼神,眼底最初純粹的心疼和歉意里,忽然泛起一絲極其狡黠的、如同小狐狸般的靈光。
她不僅沒有因為他的退縮而退避,反而微微偏了下頭,清亮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牢牢鎖住他躲閃的眼楮,嘴角一點點向上勾起一個清淺得如同漣漪散開的弧度。那個笑容很輕,帶著了然,帶著一點促狹的新奇,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她沒有再說話,只是唇邊那個洞悉一切的笑容在燈光下無聲地綻放,仿佛平靜湖面投入的石子,瞬間在兩人之間蕩漾開一圈圈曖昧不明的漣漪。方才那因意外踫撞而產生的微妙靜默,此刻已經被另一種更加粘稠、充滿試探和不確定性的氣流所取代。
江韻華感覺被她那個笑容釘在了原地,無所遁形,只能僵硬地扭動了一下脖子,發出幾聲自己都听不下去的、毫無意義的干哼聲,然後目光死死釘在了展台那處剛剛害他受傷的金屬隔斷上,好像那上面突然長出了無比深奧的花紋需要立刻研究。
“呃……那個……我看看這地方怎麼加固一下……”他聲音含混不清,背對著她,試圖再次投入到工作中去。
距離正式開戰只剩下三十分鐘不到。
備用美術器材室早已人去燈熄,空曠而安靜,只有主展台方向隱隱傳來的最後調試廣播聲和學生們興奮的喧嘩聲浪,沿著走廊傳來模糊的回響。科技節的“宇宙星辰”主展台區此刻像一個巨大的蜂巢,燈光璀璨,人聲鼎沸,各小組的學生和技術人員正穿梭著進行開放前的最後檢查。
江韻華站在主通道入口處側後方一個相對僻靜的角落。他微低著頭,左手下意識地摩挲著右臂上端——那里還殘留著一絲隱隱酸麻和鈍痛感。這痛感像是一個隱秘的錨點,讓他混亂的思緒不至于完全沉沒。但那痛楚帶來的物理實感,遠不及烙印在腦海中的另一段記憶鮮明︰少女柔軟溫熱的掌心隔著衣料貼在自己受傷肩胛上時的觸感,那種幾乎能穿透骨骼的奇異熨帖;以及她發現他慌亂退縮後,嘴角漾起的那抹洞悉一切、還帶著點調皮促狎的笑容,像羽毛撩撥著心弦。
那笑容仿佛帶著電流,每一次回憶都讓他指尖掠過一陣微麻。江韻華用力甩了一下頭,試圖把這反復浮現的畫面強行驅逐出去,臉頰卻不受控制地再次升溫。這種感覺陌生、猛烈、帶著點隱隱的恐慌,又摻雜著一絲連自己都羞于深究的雀躍。就像一腳踏空了一級毫無準備的台階,心髒猛地躥上高空又在瞬間失重下墜,帶來漫長而混亂的余波。
他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炫目的景象上。
整個展台已經煥然一新,在專業燈光的照耀下如同降臨現實的宇宙碎片。效果圖上那流動的深海藍與星雲紫此刻完美地從圖紙走進現實,巨大的光譜分區圖宛如一個神秘未知的異星裝置,在聚光燈束的精準投射下,清晰地分解著光線,散發出迷人的能量虹彩。
許清瑤和楊揚正在核心模型區進行開動指令前最後的安全確認。楊揚穿著一件熒光綠的工作馬甲,格外醒目,他正蹲在巨大的實驗裝置前,手指如飛地在控制面板上操作著,嘴里還念念有詞地反復核對著什麼。而許清瑤則站在他側後方幾步遠的位置,微微踮著腳尖,一手扶著旁邊的立架,伸長脖子,無比專注地凝視著光譜裝置核心區域閃爍的指示燈是否正常運作。
主通道上的聚光燈光束幾經調試的角度,此刻無比精準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璀璨的頂光勾勒出她完美的側臉輪廓,飽滿的額頭,挺俏的鼻梁,專注而微微抿起的柔軟唇瓣,以及微微仰起的下顎線,如同羊脂白玉精心雕琢的藝術品。而燈箱透過特制燈罩投射出的光暈中,細微的宇宙塵埃粒子仿佛在真實地飄浮旋轉,縈繞在她身體周圍,在她光潔的額頭和微揚的發絲上投下夢幻般流動的光點。她專注地看著前方調試中的核心展品,黑曜石般的瞳孔倒映著光譜流動的虹彩和星星點點的塵埃微粒,純淨得毫無雜質,仿佛這片人造星空里唯一的、也是最耀眼的生命星辰。
江韻華的目光牢牢地被鎖定在那片光影之中,那個被流動光點環繞的身影上。楊揚在說什麼,遠處調試廣播在喊什麼,周圍嘈雜的人聲仿佛都化作了模糊而遙遠的背景噪音,被推至視線和意識的邊緣。世界仿佛被重新聚焦、抽空,只剩下那個處在光線交匯中心的身影。他看著她縴長眼睫每一次因注視而微微的翕動,那投下小片陰影的弧度;看著她飽滿的下唇因為專注而被自己無意識地輕咬著,那一點柔潤的粉色印記;還有她光潔無瑕的頸側,在變幻的光影下泛著的柔和珍珠光澤……
一種前所未有的、極其強烈且清晰無誤的認知,如同高濃度的氧氣瞬間充滿了胸腔,帶著令人微醺的眩暈和絕對的佔有感,在他心口劇烈地燃燒膨脹——她是我的光。這個念頭清晰得如同破曉時分劃破夜空的利箭,帶著灼人的溫度與無與倫比的獨佔意味。她是我所有的光,我所有的星辰,我無法分割、不容他人覬覦的唯一。這念頭來得如此迅猛、如此霸道,裹挾著一種近乎本能的、帶著血腥氣的佔有宣言——她只能是屬于我的星光!誰也不能靠近!視線所及之處,任何投向那片星空的光芒都像是潛在的覬覦者,需要被警惕、被隔絕!
恰在此時,楊揚似乎被設備某個參數卡住,他下意識地直起身子,側頭對著許清瑤的方向喊了一句︰“瑤瑤!這里的閾值再核對一下?”他的身體姿勢非常正常,只是工作需要而靠向同組伙伴的尋常交流。但江韻華的心髒卻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緊!瞳孔驟然收縮!一股強烈的、毫無來由的排斥和警報瞬間炸響在每一根神經末梢!他的手臂肌肉下意識地繃緊,像一頭被突然踩到地盤的年輕雄獅,脊背瞬間挺得筆直,下頜線繃緊,帶著一種近乎凶狠的敵意射向楊揚。
那凌厲而具有強烈警告意味的眼神,如有實質的刺芒!楊揚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帶著敵意的冰冷眼神刺得一個激靈。這位大大咧咧的學霸,此刻臉上真實的茫然與困惑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困惑地看了一眼江韻華,又下意識地飛快看了一眼旁邊的許清瑤,完全不明白自己踩到了哪片雷區。他甚至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嘴里喃喃著︰“什……什麼情況?”語氣里是純粹的摸不著頭腦。許清瑤也被這突發狀況吸引了注意力,困惑不解地轉過身來,清澈的目光落在江韻華緊繃得幾乎有些扭曲的臉上。
就在這時,一陣清越悠揚的鐘聲驟然響起,回蕩在開始安靜下來的展廳中——這是科技節正式開幕的提示音。隨著鐘聲,仿佛魔法被瞬間啟動,所有展位的特殊照明設備被同步開啟!流光溢彩的聲光組合如同潮水般在巨大的展廳內激蕩開來!炫目的光線驟然淹沒了所有的角落,流動的粒子光束在通道間快速穿梭,宏大而充滿科技感的背景音樂由弱變強,如磅礡的海潮瞬間席卷了整個空間!
無數預先精心設計的視覺奇觀在瞬間爆發,宇宙星雲在模擬投影中翻涌澎湃,巨大的全息結構模型被瞬間點亮,透明的能源流動在管道模型中如同血液般奔涌,整個會場瞬間變成了一個光怪陸離的、未來感與夢幻感交織的夢幻星辰之地!原本有些嘈雜興奮的同學們紛紛發出更大聲的驚嘆和歡呼,被眼前的奇景所震撼。
“開幕了!快!”
“我們的機器啟動!”
“模型組預備!”
一瞬間,各組的催促聲此起彼伏,小小的意外插曲瞬間被正式開幕的盛大浪潮所吞沒。
許清瑤也被眼前的視覺盛宴徹底吸引了全部心神,剛才那點小小的驚愕瞬間被拋到了九霄雲外。在驟然亮起的、令人目眩神迷的瑰麗光海和巨大的聲浪里,她興奮地小小尖叫了一聲,像被卷入洋流的小魚,本能地便想拉住離自己最近、也最信任的人的衣袖,分享這滿目的星辰璀璨!她沒有絲毫猶豫,幾乎是下意識的動作,在盛大光影的庇護下,她朝江韻華的方向快走了兩步,微涼的指尖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江韻華只覺得自己那只被捏痛了的右臂再次被抓住,但這次觸踫帶來的感覺卻截然不同。少女縴細的手指帶著一絲夜風的微涼感,卻有著驚人的力量,緊緊地、牢牢地環住了他的手腕!這不再是指尖點水般的試探,而是一種充滿歸屬感的、絕對不容置疑的握持!像湍急漩渦中唯一牢牢捆縛的繩索!那瞬間接觸所帶來的電流感比肩膀上持續的鈍痛鮮明百倍,如同直接擊中了心髒!手腕處的動脈在她的指腹下瘋狂搏動,幾乎要跳出皮膚!
他驟然僵住。方才因楊揚的“靠近”而暴漲的、幾乎要失控的情緒,被她這強勢一握,竟奇異地被硬生生釘在了原地!所有因戒備而繃緊的肌肉如同被驟然抽去了骨頭般松弛了下來。他愕然低頭,視線從許清瑤被光線映照得熠熠生輝、充滿了純粹興奮和喜悅的面龐上移開,最終落在自己的手腕上。
少女白皙的五指因為激動而微微用力收緊,指甲修剪得圓潤干淨,泛著健康的淡粉色。那縴指緊緊環扣住的地方,他的皮膚之下,是滾燙奔騰的血流。在她牢牢的握持里,他那份仿佛初生野獸般毫無安全感、強烈到近乎暴戾的獨佔宣言——她只能是我的光——被強制性地、不容分說地按了下去。
在這人聲鼎沸、光影流轉的盛大開幕洪流中心,在這個屬于眾人歡呼雀躍的星辰時刻,少年僵立在原地,被那縴手緊扣之處傳來的奇異酥麻感與令人窒息的心跳主宰。視線里,只剩下許清瑤在流轉星塵中亮得不可思議的雙眸。那眼里的光芒仿佛宇宙爆炸後的第一束光,只照射在他一個人的世界里。
科技節的狂歡盛典如同一場流光溢彩的夢,在持續了近三個小時的巔峰熱度後,終于在夜色深沉中緩緩落下帷幕。璀璨的燈光漸次熄滅,模擬星塵的投影光束收束回設備,震耳欲聾的音樂與歡呼也平息成散場後的余音。偌大的展廳里,唯有清理時的腳步聲、低聲的談笑和零散器材踫撞的聲響斷續傳來,像一首盛大的交響樂演奏完畢後,樂手們收拾琴譜弓弦的余音。
展台區域核心區的那片絢麗的“宇宙碎片”,已經熄滅了大部分的主燈,只留下幾盞邊角和通道的安全指示燈,在昏暗中勾勒出它宏大的輪廓和內部復雜的結構陰影,如同一座沉入夢境的鋼鐵森林。
江韻華靠在一根巨大的、表面覆滿了銀色點狀裝飾燈的支撐立柱上,雙臂環抱。他微閉著眼,臉上帶著濃重的倦色,右肩依舊隱隱傳來不甚清晰的酸痛感,但精神卻因巨大的成就感而顯得亢奮。方才,負責最後燈光組收尾清點的同學已經向他確認了整個核心區的斷電。他看著楊揚帶著幾個組員將大型模型小心翼翼地用防塵罩蓋好,最後幾個善後的女生拎著水桶和抹布從他面前嬉笑著走過。
“韻華?辛苦啦!”
“我們先撤啦,明天收尾見!”
她們笑嘻嘻地打著招呼走遠。
江韻華下意識地抬起手,想要回應,動作卻在一半僵住。他緩緩攤開自己那只被許清瑤用力握過的右手手腕,低頭凝視。
展廳里只剩下昏暗的安全燈。昏黃的光線柔和地落在他攤開的手掌和手腕上。在那塊皮膚上,似乎還殘留著她指腹微涼的、緊握不放的觸感烙印,很淡,卻比肩上那明確的撞擊傷痛更長久地停留在神經末梢的深處。
“找你好久。”一個帶著點嬌嗔的清甜嗓音毫無預兆地在他身後響起。
江韻華猛地一顫,幾乎是手忙腳亂地將手掌收了回去,緊握成拳藏在身側,像一個被抓到現行的小偷。心跳再次不受控制地擂鼓般猛跳起來。他轉過身。
許清瑤從一片巨大的、尚未完全蓋好的展台背板裝飾畫後方繞了出來。光影在她身上變幻,她穿著校服外套,顯然也忙碌了整晚,但那雙眼楮依舊亮晶晶的,像剛清洗過的黑曜石,沒有一絲疲憊。她走到他面前幾步遠的地方停下,遞出一張長方形印刷精美的卡片︰“喏,你的。”
江韻華有些遲鈍地接了過來。手指似乎不受大腦控制,有些笨拙。卡片入手是溫潤厚實的觸感,表面似乎還帶著一點她指腹的暖意。借著立柱旁邊安全指示燈微弱的光線,他看清了卡片——是市里舉辦的一個備受矚目的科技文化嘉年華夜場的vip體驗邀請函。這張函件以深藍為底,流動的星塵線條勾勒出抽象的城市剪影,科技感十足。邀請對象處醒目地印著“江韻華”三個字。邀請函的內容很簡潔,開放時間就在明天晚上七點。
“……文化嘉年華?”江韻華有些意外,看著自己名字上的星塵軌跡,“組織方統一發放的?”
許清瑤微揚了下巴,嘴角噙著一絲淺淡的笑意,眼神在昏暗的光線下亮得像蒙上星塵︰“我爭取到的額外名額!技術指導方那邊預留的體驗票,就幾張。不去可就浪費了,據說內部測試的ai成浸交互超酷的!”她語氣帶著點邀功和期待,“去不去?明晚。”
“去!當然去!”江韻華幾乎是立刻脫口而出,回答得斬釘截鐵。心底那股被壓制了一個晚上的沖動情緒仿佛找到了出口,幾乎要沖破胸腔。他看著眼前女孩在昏暗光線下依舊精致的臉,看著她期待的眼神,那些在胸口翻騰了一整個混亂下午加晚上的、無處宣泄的、既暴烈又溫柔的情緒洪流仿佛終于找到了唯一的泄洪渠口!那點昏黃朦朧的安全燈在她眼睫下方投下蝶翼般的陰影,仿佛有千百句話在喉頭翻滾涌動——
燈光下的她如星辰,而他只想獨佔那片星海!洶涌的佔有欲再次在心頭翻騰鼓噪,這一次,他再也無法壓制。沖口而出的話語幾乎不受控制︰
“其實我……”聲音帶著從未有過的認真和某種孤注一擲的尖銳感。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韻華——!還沒好嗎?”一聲洪亮的呼喊從展廳斜對角的大型模型背後傳來,帶著金屬回音。是剛剛蓋好模型防塵罩、準備去檢查工具房的楊揚!他顯然剛從工具房出來,一邊拍打著沾了灰的工作馬甲,一邊大步流星地朝這邊走過來,“東門貨梯那要封了,再不走只能爬十二層樓撤了!你跟我一起押那批剛封好的感應器下去?東西不輕。”
那一聲呼喚就像一顆投入沸水中的冰塊,瞬間將江韻華幾乎要沖破界限的沖動硬生生凍結!喉嚨里那句呼之欲出的、帶著絕對意志的宣言——“其實我根本不想讓別人分享你的光”——被驟然掐斷在喉嚨深處。他像是陡然從懸崖邊緣被拉回,瞳孔驟然收縮,猛吸了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了一下,才強行將那幾乎破閘而出的沖動狠狠壓了回去。臉上因激動和破釜沉舟的情緒而涌上的血色瞬間褪盡,只剩下一片狼藉的蒼白和未散盡的驚悸。
“……好!”他的回答短促而緊繃,像是繃緊的弓弦,“就來!”
許清瑤站在他面前,清晰地將江韻華臉上瞬間的洶涌情緒變化盡收眼底——那如同山崩海嘯般的決絕氣勢、被強行打斷時幾乎扭曲的微表情和最後強行壓抑下去所留下的蒼白驚悸的余波。然而她什麼都沒追問,只是臉上那個淺淡的笑容慢慢漾開加深,眼神變得格外柔軟,仿佛看透了他胸中那場驚天動地、卻最終自我止戈的混亂風暴。那眼神像是在說︰沒關系,我懂的。那目光澄澈如琉璃,又深邃如星河,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溫柔力量。
她突然上前了一小步,動作輕快得如同羽毛。兩人之間的距離驟然被拉近!江韻華甚至能清晰地聞到她發間淡淡的、如同春日新葉般的草木清香,隨著她的靠近溫柔地拂過他的呼吸。他整個身體僵硬得像一尊石像,完全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許清瑤微微踮起腳尖,在楊揚的腳步聲靠近前的最後幾秒鐘里,湊近他因緊張而滲出汗珠的耳廓下方,溫熱的、帶著點俏皮的氣息如同細小的絨毛掃過他的耳垂邊緣,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狡黠的、帶著點甜蜜的秘密感,清晰地送入他的耳朵︰
“剛才沒說完的話……我等你明天晚上告訴我。”
說完,她像一只完成了惡作劇的小鹿,飛快地後撤一步拉開安全距離,臉上依舊是那個清淺而動人的笑容,對他揮了揮手︰“好了,快去忙吧。別讓楊揚等急了。”她甚至朝著走到近前,一臉不明所以的楊揚點了點頭打了個招呼,隨即轉身,步履輕快地融入了展廳邊緣的安全燈光和稀疏散開的人流中,長發在轉身時劃過一道輕盈的弧線。
那細語帶來的氣流沖擊感,卻如同烙鐵般燙在江韻華的耳廓上!那氣息瞬間麻痹了他整個半邊的頭皮神經!甚至短暫的失聰了幾秒!等他回過神來時,只能看到那抹縴細的背影在昏暗中輕盈地遠去。
楊揚的大嗓門再次在耳邊響起︰“搞什麼?愣著干嘛?快點啊!”
江韻華僵硬地轉動了一下脖子,視線掃過楊揚那張寫滿“急著走”的大臉。混亂的意識如同被打散的拼圖碎片紛紛揚揚。他強行壓下胸腔里依舊翻騰不休的驚濤駭浪,低頭看了一眼手里那張依舊殘留著對方體溫邀請函上自己印著的名字,又看了一眼許清瑤消失的方向,最後艱難地抬起那只殘留著奇異酥麻感的手腕,聲音嘶啞低沉地應道︰
“……嗯,知道了。”
城市的霓虹將窗外的夜色渲染成一片流動的光河,與室內的溫暖靜默形成分明的界限。林雪萍系著格子圍裙站在流理台前,水龍頭里流出的熱水蒸騰出裊裊白霧,正沖洗著碗碟上的泡沫。嘩嘩的水聲和碗碟踫撞的清脆聲響是夜晚廚房里唯一的節奏。江明華靠在餐桌旁的高腳椅上,桌上攤著筆記本電腦,屏幕上正是陳老發來的那所歷史悠久的老牌私立中學校園幾棟核心建築的原始勘察圖和簡要資料。
他偶爾移動一下鼠標,視線專注地掃描過圖紙上一些關鍵結構節點和附屬區域的外立面照片。指尖夾著的煙並沒有點燃,只是無意識地摩挲著過濾嘴,這是他在深入思考某些布局時習慣性的小動作。屏幕上那張老校門牌坊的特寫照片,讓他無端想起了許清瑤那晚在科技節被“星辰”光束籠罩時的模樣——清純絕艷,帶著一種能隔絕喧囂的沉靜力量。這個聯想來得突兀,讓他唇邊浮起一絲極淡的笑意。他端起桌上的濃茶喝了一口,溫熱的液體熨帖了喉嚨。桌上放著他明天下午要去市里參加一個老舊社區改造項目中期評審的材料,那疊文件旁,是林雪萍下午剛畫好的一份簡易細胞膜流動瓖嵌模型示意圖,被她用一枚小巧的校徽金屬書簽壓著,大概是在為周一的實驗課做準備。
林雪萍擦干最後一個盤子放入碗架,解下圍裙走了過來。“看這麼久,陳老那邊有新要求?”她自然而然地拿起桌上的水壺,給他的茶杯續上熱水,目光也落在電腦屏幕上那些充滿歲月痕跡的照片上。
“算是老校友的新執念吧,”江明華放下茶杯,手指在觸摸板上輕點,調出一張詳細的禮堂布局圖,“學校打算借這次百年大慶,重新整合優化主禮堂的功能分區,尤其是舞台系統和背景儲藏空間。陳老想讓我當顧問,大概覺得我還能貢獻點余熱。”他語氣平靜,眼神掠過屏幕上禮堂舞台後方那處狹小陳舊的布景儲藏室結構標注,“整體框架結構沒問題,舞台機械可以更新,聲學處理也能做,就是這塊背景牆後的‘暗房’,太小了,想改成一個符合現代需求的景片庫,恐怕得大動。”
“動承重結構?”林雪萍在他旁邊的高腳椅上坐下,側著頭仔細看著屏幕。生物老師也能從圖紙的密集結構線上看出點門道。
“不,這里本來是非承重的填充隔牆,歷史價值也一般。”江明華用光標虛虛地圈了一下屏幕上目標區域的線條,“技術上可以打通旁邊的教具室擴充。麻煩的是校務協調。”他搖搖頭,“學校嘛,一個倉庫怎麼挪位置,都是牽一發動全身的‘大事’。”他的聲音里帶著點設計者常有的無奈和調侃。
林雪萍了然地點點頭,看著他那略帶疲憊卻又專注的側臉線條,聲音溫和柔軟︰“周末去陳老那邊,把這張圖打出來帶上吧。正好當面講清楚。設計上的事,紙上談兵總不如直接標注。”
“嗯。”江明華應了一聲。他指尖無意識地從鼠標移開,轉而輕輕觸踫到林雪萍放在桌面邊緣的左手。她的手指依舊帶著一點溫熱的水汽,柔軟而真實。他干燥溫熱的指腹在她光滑的手背上極輕緩地摩挲了一下,像拂去並不存在的塵埃,一個比語言更能撫慰疲憊的微小動作。林雪萍沒有抽回手,只是任由那份細膩的溫暖在自己的皮膚上短暫停留,如同倦鳥棲息的羽毛。
那份無言流動的溫情在寂靜的室內緩緩蔓延,將所有的瑣碎事務都軟化。江明華的目光掠過林雪萍放在文件旁的那張簡易細胞模型示意圖,看到她在磷脂分子“尾巴”處用鉛筆輕描淡寫寫下的一個英文花體“fuid”流動),他的指尖在她手背上畫了一個小小的漩渦,低笑出聲︰“流動瓖嵌模型……倒挺應景。”那笑意低沉而帶著磁性,眼神柔軟地落在身邊人身上。
林雪萍抬眼看他,眸子里也染上細碎的笑意。她沒說什麼,只是將目光投向窗外流淌的霓虹燈火,眼底平靜而安穩。廚房里,燈光柔和地籠罩著兩人之間那不足半尺的空間,只有溫煦的沉默流淌其間。
江韻華背著沉重的書包推開家門時,玄關處只留著一盞感應夜燈亮著微弱的光。他踢掉鞋子,腳步沉重地踩在木地板上發出空響。客廳里只有電視靜音狀態下閃爍變換的畫面,在黑暗中發出幽藍的光暈。父母和大哥顯然已經回房休息了。屋子靜謐無聲,那份喧囂過後的寂靜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包裹其中,反而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右肩的痛感比任何時候都要鮮明,像是某種永久的烙印。而那手腕上殘留的、被緊緊抓握過的幻覺,則像無法驅逐的幽靈般如影隨形,帶來一陣陣令人心悸的悸動。他動作遲緩地將書包重重扔在客廳長沙發上,頹然跌坐下去,身體深深陷入柔軟的靠墊里。
沙發旁的邊櫃上,那張深藍色星塵底紋的嘉年華夜場vip邀請函靜靜躺在台燈投下的光錐邊緣。“江韻華”三個字在柔和的光線下清晰無比。
他盯著那邀請函,胸腔里那股混亂了一整晚的情緒洪流並未因為這份邀請而有絲毫平靜。反而像一顆投入深水的石子,激起了更深沉更混亂的漩渦。腦海里反復翻騰著許清瑤最終離去時那狡黠的眼神,那壓低的、帶著點俏皮甜蜜氣息、燙在他耳邊的低語︰“剛才沒說完的話……我等你明天晚上告訴我。”每一個音節都清晰得如同刻錄在腦海里。
要說什麼?怎麼說?他下意識地摸出手機,屏幕的光亮在黑暗的客廳里割開一道刺眼的口子。通訊錄被他翻開,手指停留在置頂那個加了粉色小花eoji標記的名字——【瑤瑤星星眼)】。
點開對話框,最後一條消息還是昨天晚上十一點多她發來的,提醒他明天科技節彩排別忘了帶工具套裝。
指尖懸停在虛擬鍵盤上方,微微顫抖著。內心掙扎著,如同困在狹窄籠中的猛獸來回沖撞。無數個念頭在腦海中激烈廝殺——
沖動︰【其實我喜歡你很久了!】
退縮︰【明天的展板需要再加固嗎?】
直接︰【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迂回︰【嘉年華幾點集合?】
所有的句子組合又拆解,指尖抬起又落下,最終一個字也沒能打出去。手機屏幕的光線由亮轉暗,最後自動黑屏,映出他自己模糊茫然、甚至有點扭曲的臉龐。
黑暗中,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帶來清晰的刺痛,也未能驅散半分心頭的亂麻。腦海里唯一清晰地炸響的,是許清瑤在璀璨光影中的那句話︰【你擋得真快!】那語氣里的了然和促狎;以及那句如同魔咒般縈繞耳畔︰【我等你明天晚上告訴我。】
時間無聲流淌。窗外透進城市的微光在地板上投下冰冷的幾何斑塊。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像是耗盡了所有掙扎的力氣,慢慢抬起頭,視線再次落回那張孤零零的藍色邀請函上。在邀請函下方,壓著一張學校教務處下午統一分發的校慶活動日程表宣傳頁。
他的目光在昏暗里搜尋著什麼,幾秒後猛地定住!像是捕捉到了深海中唯一能指路的微光。在宣傳頁底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印著明天晚上七點校慶籌備學生代表核心組在藝術樓階梯教室召開技術設備對接說明會的通知!會議核心議題就包括文化嘉年華校園代表團的協同工作對接!
江韻華幾乎是撲過去,一把抓起那張宣傳頁,就著沙發旁台燈昏暗的光線用力看過去!確認再三!沒錯!許清瑤身為校慶主題設計團隊的核心成員,明天這場會,她必到無疑!七點!藝術樓階梯教室!
這個意外發現如同電流瞬間貫通了他!一個全新的、足夠正當自然的踫面地點!一個比在嘉年華喧囂人海里更容易掌控節奏的機會!就在學校!就在她的主戰場附近!巨大的希望感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糾結的情緒!如同深陷泥沼的人驟然抓住了懸垂的繩索!他甚至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髒在胸腔里重新開始強勁搏動的聲音!
江韻華一把抓過手機,幾乎是屏著呼吸,飛快地在屏幕上敲擊起來。這一次,沒有任何猶豫!
韻華︰【明天藝術樓階梯教室那個設備對接會,你會去吧?】消息發出。
發送成功後,他幾乎是立刻將手機屏幕朝下扣在旁邊的沙發坐墊上!生怕多看一眼就會暴露自己過于劇烈的心跳和可能泄露秘密的指尖顫抖!他身體向後重重靠進沙發靠背,大口喘息著,胸膛因為緊張和絕處逢生的希望而劇烈起伏。
黑暗里只剩下急促的呼吸聲。時間仿佛被拉長。每一秒都像踩在燒紅的烙鐵上。
嗡——嗡——
手機的震動在靜夜里清晰地響起,如同在他緊繃到極致的心弦上狠狠撥弄了一下!
江韻華猛地一僵!幾乎是緩慢地、如同拆彈般帶著驚悸地轉回頭。他伸出手,指尖帶著細微的戰栗,輕輕將那部扣在柔軟布料上的手機翻了過來。
屏幕被喚醒,柔和的光亮重新照亮他寫滿緊張期待的眼楮。屏幕上跳出那條回復。
【瑤瑤星星眼)】的頭像在左上角亮著。
消息內容簡短清晰︰
【嗯?當然去啊。準備帶份小點心給設備組的老王師傅當賄賂~】
【怎麼?你有新主意?】
後面跟著一個俏皮眨眼的表情符。
她不僅答應了!還額外附贈了他一個完美的切入口!帶點心?新主意?!
巨大的喜悅如同煙花在胸腔里轟然炸開!江韻華攥著手機,心髒鼓噪得仿佛要撞穿胸膛!腦海中,嘉年華那喧囂的光影驟然模糊下去,被另一個畫面無比清晰地取代——寂靜的藝術樓階梯教室走廊,傍晚時分柔和的夕照,空蕩的回廊轉角,只有他和她!
機會!一個足夠安靜、足夠私密、足夠讓他把胸膛里翻騰的星河全部傾倒而出的絕佳機會!就在明天!他猛地從沙發上彈坐起來,動作太大牽扯到受傷的肩膀,一陣疼痛讓他忍不住齜牙咧嘴地吸了口氣。
他顧不上這點痛楚,打開手機瀏覽器的搜索框,指尖因為激動而有些發僵地輸入︰
【市里最有名的點心……】
【……手工餅干……】
【要限量版的那種……】
屏幕幽光照亮了他因亢奮而隱隱發亮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