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華燈初上，城市璀璨的燈火取代了白晝的光線，透過辦公室半開的百葉窗縫隙，在光滑的木地板上投射下細長的、斑駁的光帶。辦公室里只剩下林雪萍一個人。她端坐在辦公桌前，眉心微蹙，手中握著的紅筆懸在半空，遲遲沒有落下。桌面上攤開的，是厚厚一摞高三年級的生物月考模擬卷。電腦屏幕幽幽地亮著，顯示著一份尚未編寫完成的實驗課教案大綱。
空氣里有細微的浮塵在燈光下漂浮旋轉，映襯著室內過分的安靜。她有些疲憊地放下紅筆，揉了揉因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而有些酸澀的脖頸。高三的教學節奏就像一台高速運轉的精密儀器，每一個環節都要求嚴絲合縫，尤其是她所負責的生物科目，既要鞏固基礎，又要拔高拓展，還要兼顧實驗能力的培養。今晚，她原本計劃將這一摞重點班的試卷全部批閱完，並把下周遺傳圖譜專題的詳細教案整理好，可現在，思路卻有些滯澀。
手機的震動聲打破了沉寂，屏幕亮起，顯示的是來自“江明華”的消息︰
【還在辦公室？給你帶了點東西，方便上來嗎？五分鐘到你們樓下。】
幾乎是同時，手機又叮咚一聲，這次是學校內部的教務通知，提醒高二年級全體教師注意明天下午的學科組例會安排。
林雪萍看著這兩條幾乎同時抵達的信息，方才還顯得有些清冷的眸子里，緩緩漾開一絲溫軟的笑意，連帶著心頭那點因為工作堆積而產生的輕微焦躁也被悄然拂去。她快速回復︰
【在。好。】
放下手機，她站起身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走到窗邊，輕輕撥開百葉窗的金屬葉片向下望去。教工宿舍樓下的小徑兩旁，路燈散發著昏黃柔和的光暈，將初綻的玉蘭樹枝丫和常青灌木的影子清晰勾勒在地面。春夜的風帶著微潤的涼意拂面而來，沁人心脾，也吹散了些許疲憊。她的目光很快鎖定在小徑盡頭那個熟悉的身影上。
江明華剛停好他那輛通勤用的自行車，正從車筐里取出一個看起來頗有分量的保溫桶和一個紙袋。他似乎心有所感，抬頭精準地望向她的窗口。即使隔著幾層樓的距離和朦朧的夜色，林雪萍也能感受到他目光中毫不掩飾的關切與笑意。她下意識地朝他微微點了點頭，唇角的弧度又加深了幾分。
腳步聲由遠及近，在空曠的走廊里回蕩，最終停在了她辦公室門外。篤篤兩聲輕響，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頻率。
“請進。”
門被推開，江明華帶著一身微涼的夜色氣息走了進來。他今天穿了一件合身的深色夾克，襯得身形挺拔，眉宇間帶著一絲工作過後的淡淡倦意，但在看到林雪萍的瞬間，那點倦意便被明亮的光彩驅散。他將手中的保溫桶和紙袋放在她辦公桌的空位上。
“猜你肯定又在加班加點。”他聲音放得很輕，帶著點無奈，更多的卻是心疼，“這是張媽熬的蟲草花雞湯，里面放了點山藥玉米，說是最補精氣神。還有幾個剛出爐的豆沙包，你喜歡的。”保溫桶蓋被旋開，一股濃郁的、帶著藥材清香和雞肉鮮甜的醇厚香氣頓時彌漫開來，瞬間激活了味蕾和因為疲憊而有些遲鈍的感官神經。
紙袋里的豆沙包還帶著溫熱，小巧玲瓏，表皮微微透著些金黃的焦脆感。僅僅是聞到這溫暖熟悉的味道，胃里的空虛感和精神上的疲憊感似乎就被撫慰了大半。
“又麻煩張媽……”林雪萍心頭暖流涌動，聲音不自覺地放軟，帶著一絲歉意。張媽是江家照顧他們兄弟多年的保姆，手藝極好，人也和善，幾乎把他們當作自家孩子。她和江明華戀愛後，張媽待她更是如同自家女兒般親厚。
“她自己非要準備的，還念叨你最近肯定又瘦了。”江明華拖過旁邊另一張空閑的椅子坐下，側身看著她，暖色的燈光柔和了他略顯硬朗的輪廓，眼神專注，“別光顧著感動，趁熱趕緊喝點，墊墊肚子。批了多少了？任務很重？”他探頭看了一眼她桌上堆積的試卷和電腦屏幕。
林雪萍依言拿起湯勺，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色澤清亮、油星不多的雞湯，輕輕吹了吹，送入口中。滾燙的、極富層次感的鮮美湯汁混合著山藥的粉糯、玉米的清甜，瞬間熨帖了肺腑，整個人都感覺被一股暖流包裹，精神也為之一振。
“嗯，好喝。謝謝。”她由衷地說道，舀起第二勺時，才想起回答他的問題，“還剩十幾份吧。主要是遺傳圖譜那個教案要得急，思路有點卡殼，想加進去兩個新的臨床案例分析，又怕學生們理解上吃力。”她指了指電腦屏幕。
江明華一邊看著她喝湯，一邊傾听著她的困惑。他並非生物專業出身，但極擅邏輯分析和歸納總結。他沉吟片刻，開口道︰“臨床案例……是為了增強應用性，證明課本理論的實踐意義？”看到她點頭，他接著說︰“既然是專題復習，目的是攻克難點而非面面俱到。不如選一個最經典、最有代表性的復雜系譜圖案例，配合你們剛做過的dna分析實驗項目進行關聯。先把一個核心案例拆解得透透徹徹，讓學生徹底吃透分析方法，再考慮補充拓展？貪多反而容易嚼不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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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平和，提出的建議直指要害。林雪萍握著湯勺的手頓住，眼楮卻亮了起來。的確，她之前陷入了一個誤區，總想把所有相關的、有意思的東西都塞進去，反而忽略了教學目標的核心。江明華的建議如同撥開了一層迷霧。
“你說得對，”她放下勺子，語氣帶著豁然開朗的輕松感，“就聚焦那個經典的‘x連鎖隱性遺傳’的案例，配合實驗數據一起呈現。流程清晰，分析透徹就夠了。別的可以留到習題課再滲透。”她立刻有了方向，思路瞬間暢通了許多。他總能這樣，在她需要的時候，給她恰到好處的點醒。
江明華眼中含笑，看著她恢復神采的眼眸︰“所以，快喝湯，喝完湯好干活。我在這陪著你，順便審審我的項目圖紙。”他從隨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卷圖紙展開在膝蓋上，又從筆筒里抽了一支筆，仿佛在自家書房般自然。他那家小型建築設計工作室最近剛接了個改造舊社區的公共空間項目，設計圖初稿出來，細節還待推敲。
辦公室里再次安靜下來，只有她小口喝湯的聲音、筆尖劃過紙張的輕微摩擦聲，以及電腦鍵盤偶爾的敲擊聲。一種無需言語就能心領神會的默契在空氣中流淌。林雪萍很快喝完了湯，胃里暖暖的，精神也完全集中起來。她拿起紅筆，重新投入試卷批閱，思維清晰，效率比之前快了很多。當沉浸在題目分析中時，她會渾然忘我地咬下半個豆沙包，細膩的紅豆沙餡料在唇齒間化開甜香，腮幫子微微鼓起，神情專注。
江明華偶爾抬頭看她一眼，目光掠過她因專注而微微抿緊的唇線，濃密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安靜的陰影，還有那不自覺鼓起的、咀嚼著豆沙包的可愛模樣。每當這時，他眼底的笑意便深一分，筆下的圖紙仿佛也映著月光，線條都變得柔和。他甚至鬼使神差地，在圖紙一個不起眼的廊橋欄桿設計處，勾勒了一朵小小的、類似豆沙花瓣的裝飾圖案。她工作的樣子，總有種令人移不開眼的沉靜美。
沉浸在工作中的時間總是流逝得飛快。林雪萍終于批完了最後一份試卷，並在電腦上迅速敲定了教案修改的核心框架，這才如釋重負地長長舒了一口氣。她伸了個懶腰，抬眼看向江明華︰“總算搞定了。”
江明華也正好收攏圖紙，抬腕看了下表︰“九點半了。出去吃點東西？湯和包子頂不了多久。”他知道她批卷時的專注消耗有多大。
林雪萍確實覺得胃里那點湯水已經完全消耗殆盡，此刻餓意才真正浮現上來。她站起身收拾桌面︰“好啊，不過這麼晚了，學校附近大概只有那家24小時快餐店還開著吧？”
“就它吧，快且管飽。”江明華幫她把保溫桶和圖紙收進袋子里。
並肩走出辦公樓，夜色更深了些。月光清冷，混著街燈的光芒，將兩人的影子斜斜地投在校園安靜的小路上。路旁的玉蘭花香若有若無。兩人步伐輕快，低聲說著方才各自工作中的小插曲，空氣中彌漫著輕松愜意的氛圍，以及一種“完成了今日任務後共同奔赴煙火人間”的甜蜜微塵。
那家熟悉的連鎖快餐店離學校不遠，門頭明亮的燈牌在夜里格外顯眼。店里客人不多，顯得頗為空曠。兩人徑直走到櫃台前，正準備點單。
“咦？明華哥？林老師？”一個帶著幾分驚喜的清甜女聲從旁邊傳來。
林雪萍和江明華同時循聲轉頭。只見靠窗角落的一張四人桌旁，穿著淺藍色連帽衛衣的江韻華正捧著一個雙層牛肉漢堡大口咬著，嘴邊還沾了點芥黃醬。而他斜對面的位置，坐著許清瑤。校花今晚沒穿校服，一件簡潔大方的白色毛衣配著利落的牛仔褲，微卷的長發松垮地束在腦後，幾縷碎發垂在光潔飽滿的額前，正低頭用吸管攪動著杯子里的冰可樂。桌上鋪著一張不小的彩色硬卡紙、幾支彩色馬克筆和一些零散的剪貼圖樣。
許清瑤听到聲音也抬起頭，當看到江明華和他身旁的林雪萍時，那雙漂亮的眼楮里閃過一絲極快的驚訝，隨即便化作得體而帶著點探究笑意的光芒，落落大方地打招呼︰“明華哥！林老師婉上好。”她顯然很熟悉江明華。而她對林雪萍的稱呼是“林老師”，帶著學生面對老師的敬意，同時也包含著一種自然的熟稔感——畢竟她們因為校慶海報等工作，接觸不少。
林雪萍略感意外，但很快換上溫和的教師笑容︰“江韻華，許清瑤同學？你們也在？這麼晚還在忙？”她的目光掃過他們桌上的“戰場”。
江韻華費力地咽下嘴里的漢堡，擦了擦嘴角，含糊道︰“哥，林老師……瑤瑤她，她那個科技創新大賽的展示板臨時覺得不夠好，非拉著我陪她改方案，說感覺來了，要弄個夜工……”他的語氣帶著點被打斷進食的不滿，但眼神看向許清瑤時卻毫無責備之意，反而有種習以為常的縱容。在學校風光無限的校花，此刻在江韻華面前，似乎只是一位靈感突發、有些任性但才華橫溢的搭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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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清瑤臉頰微微紅了紅，大概是覺得臨時拉人加班有些不好意思，但隨即理直氣壯地指著桌上的材料︰“之前的配色太平了！缺乏科技感和未來的延伸感。韻華點子多，能幫我出主意。這個新漸變色調……”她拿起一張剛涂好的彩色效果圖小樣，眼神亮晶晶的，充滿了創作的熱情，“你們覺得怎麼樣？”
江明華和林雪萍湊過去看了看。那張小樣上運用了從深海藍到宇宙銀的過渡，配合抽象的電波線條和幾何結構堆疊，確實比市面上常見的展示板時尚新穎許多。江明華作為設計相關人士，贊許地點點頭︰“很有沖擊力，層次感也好。韻華你配色進步挺大。”後半句顯然是揶揄自家老弟以前在家畫的東西都是“抽象派”。
林雪萍也由衷贊嘆︰“設計感很強，許同學真有創造力。江韻華也幫了大忙吧？”她笑著看向弟弟。這種非課堂場合下的偶遇，讓師生關系暫時退居幕後，更像是一種溫和的長輩對小輩才能的欣賞。
“他啊，主要提供苦力和抗抱怨能力。”許清瑤朝江韻華皺皺鼻子，做了個鬼臉。江韻華立刻回敬她一個“白眼”，順手把她手邊沾了色素的餐巾紙扔掉，又從自己盤子里拿了一根薯條遞給她。兩人之間那種看似斗嘴實則充滿無間默契的互動，自然而親昵。
看著這對青春洋溢、在校園里各自閃耀卻私下里關系如此融洽的少年少女，林雪萍和江明華相視一笑。那種年輕人獨有的活力、創造力和彼此間說不清道不明的小曖昧，像一縷清新的風掠過心間。這場景讓她恍惚想起了自己和江明華在高中時的某些片段，只是身份換成了旁觀者。身為教師的嚴謹和身為兄長的審視目光，在此刻都化作了理解和欣賞。
“你們慢慢弄，我們剛加完班，餓壞了，先去點餐。”江明華笑著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朝許清瑤點點頭。
點完餐，他們端著餐盤在江韻華他們旁邊的空桌坐下。等餐的空隙，林雪萍拿出手機，發現有一條未讀的短信，是母親發來的︰
【萍萍，晚上煮了魚頭豆腐湯，給你留了一小鍋在冰箱里冷藏，明晚值班回來可以熱一下喝。早點休息。】
一種家常的、無需多言的關懷透過屏幕傳來。她臉上不由自主漾開安靜柔和的微笑，快速回復︰
【知道了媽，謝謝。剛忙完，在和同事吃飯。您也早點睡。】
放下手機，轉頭看見江明華正看著她，手里也握著自己的手機，屏幕上正顯示著一條信息。他解釋道︰“我家老爺子發的，問我周末能不能陪他去看一套他想研究的老建築測繪……” 他無奈地笑了笑。
兩份熱氣騰騰的快餐套餐很快被端了上來。散發著油炸食物特有的誘惑香氣。奔波加工作之後的深夜，這樣一份熱氣騰騰的套餐，撫慰的不僅僅是腸胃。
林雪萍小口咬著酥脆的炸雞塊，香脆的外皮下是鮮嫩多汁的雞肉。溫熱的薯條沾上酸甜的番茄醬，是簡單卻踏實的滿足。她偶爾抬眼看看旁邊還在對設計方案低聲討論、時而爭辯兩句、時而笑出聲的少年少女；再側頭看看身邊慢條斯理吃著漢堡、目光溫柔落在自己身上的江明華。餐廳里舒緩的背景音樂流淌，窗外城市的夜色深沉而包容。
這一天的疲憊、絞盡腦汁的批閱和教案編寫，仿佛都在這深夜的熱食、熟悉溫暖的人的陪伴以及這充滿生活氣息的角落中被悄然消融了。生活有時就是這樣，在一地雞毛的忙碌與責任中，穿插著暖心的湯、充饑的快餐、親人絮絮叨叨的短信、並肩同行或對面而坐的那個人……這些看似零散的片段，構成了生命底部最堅實、最溫暖的底色。
吃完飯準備離開時，江韻華他們的方案改得正酣。林雪萍和江明華沒有過多打擾，只是叮囑了一句“別弄太晚，路上小心”，便一同走出了燈火通明的快餐店。春夜的風比來時帶上了更多暖意。
街道寂靜，月光如練。江明華很自然地牽起林雪萍的手。她的手微涼，被他寬大溫熱的掌心包裹住，瞬間便暖了起來。兩人十指相扣，指尖輕輕摩挲著對方的手背，不需要更多的言語。他們肩並肩走在回教工宿舍樓的方向，步履從容。
身後的快餐店燈光逐漸遠去，縮小成一個明亮溫暖的方塊。他們朝著同樣等待著他們的那個點著燈火的小小空間走去，身後是年輕一輩的歡聲笑語和靈感迸發，而他們的前路，是緊握的雙手，是夜色下安靜延伸向家的道路，是未來無數個這樣平凡卻安心、瑣碎卻溫暖的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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