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煙火，心之歸處
蕭珩蜷縮在斷牆後，听著遠處兵刃交擊的脆響漸次平息。御龍劍插在身側的瓦礫中，劍身殘留的符文仍在微微發燙，像是某種不甘沉寂的心跳。三天前，他剛從一群黑衣修士的追殺中逃出，那些人黑袍上繡著猙獰的魔紋，卻操著仙界才有的搜魂術，嘴里喊著“奪劍者死”。
“仙也好，魔也罷，原來都一樣。”他扯了扯沾滿血污的衣襟，露出小臂上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傷口邊緣泛著淡淡的紫黑，那是魔氣侵蝕的痕跡，可內里又隱隱透著一絲瑩白——是逃亡時某位路過的仙門修士，在追殺他之前，竟鬼使神差地丟給他一枚療傷丹。
兩種力量在傷口處拉扯，像兩只互相撕咬的困獸。蕭珩按住御龍劍的劍柄，指腹摩挲著那些突然浮現的古老符文。自荒古戰殿的異動後，這柄劍就像活了過來，時而滾燙如熔岩，時而冰寒似玄鐵，連帶著他的五髒六腑都跟著翻攪。
一陣風吹過，卷來混雜著血腥味的炊煙。蕭珩猛地抬頭，看見西北方的天際線處，有一縷灰煙正緩緩升起。那方向……是青陽城。
他的呼吸驟然停滯。
青陽城，人間南域最普通的一座小城。沒有仙門駐守，沒有修士盤踞，只有世代耕作的農人、走街串巷的貨郎，還有城門口那棵據說活了五百年的老槐樹。三年前，他還是個剛下山的懵懂修士，誤打誤撞在那里停留了半年。
那時他還不知道自己是御龍劍的持有者，只憑著一身粗淺的劍法，幫城主驅逐過作亂的山匪，給染了瘟疫的孩童送過藥草。城主見他無家可歸，便讓他住在城隍廟旁的小柴房，逢年過節，總有百姓端來一碗熱湯、兩個饅頭。
“蕭小哥，你看這新收的稻米，蒸出來的飯香不香？”
“蕭先生，我家娃兒想跟你學兩招強身健體，不耽誤你趕路吧？”
“蕭珩哥哥，這是我娘做的桂花糕，給你留的！”
那些聲音隔著時光傳來，竟比體內仙魔力量的沖撞更讓他心口發緊。他下意識地握緊劍柄，轉身朝著青陽城的方向掠去。風聲在耳邊呼嘯，他飛得越快，那些記憶就越清晰——老槐樹的樹蔭，城隍廟的香火，還有夕陽下，全城人聚在打谷場看他練劍時，眼里映出的、不含任何貪婪與算計的光。
一、殘城
青陽城的輪廓出現在視野中時，蕭珩的腳步慢了下來。
城牆塌了半邊，原本朱紅色的城門歪斜地掛在門軸上，上面還插著幾支斷裂的仙箭。街道上空無一人，只有被風吹起的紙屑和落葉打著旋兒，偶爾能看見散落的農具、翻倒的貨攤，還有……凝固在石板路上的暗紅血跡。
他的心沉了下去，像被什麼東西攥住了。
“有人嗎？”他試探著喊了一聲，聲音在空曠的街巷里回蕩，卻沒有任何回應。
御龍劍突然輕輕震顫起來，劍身的符文閃爍著微弱的光。蕭珩順著劍指引的方向走去，轉過街角，看見打谷場的位置圍了一小圈人。他們大多是老人、婦女和孩子，縮在谷倉的殘垣後，每個人臉上都帶著驚惶，看見蕭珩時，紛紛瑟縮了一下。
“是……是蕭小哥？”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
蕭珩循聲望去，是曾經賣豆腐的王老漢。他的胳膊上纏著布條，臉上滿是灰污，但那雙眼楮，蕭珩認得。
“王伯，”蕭珩快步走過去，蹲在他面前，“城里怎麼了？”
王老漢渾濁的眼楮里滾下淚來︰“是……是仙人跟魔頭打起來了。三天前，一群穿白衣服的仙人追著一個黑衣服的魔頭到了城外，說要搶什麼‘御龍’……打起來就沒停過，房子燒了，人也……”他哽咽著說不下去，指了指谷倉後的草垛，“我們躲在這里，不敢出去。”
蕭珩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草垛旁蓋著幾塊破布，下面隱約能看出是幾具僵硬的軀體。
“李嬸呢？張屠戶家的娃兒呢？”他急切地問。那些他記得名字、記得笑臉的人。
王老漢搖了搖頭，老淚縱橫︰“李家妹子為了護著娃兒，被仙人的雷劈中了……張家小子，跑出去找爹娘，就再也沒回來……”
蕭珩只覺得一股血氣沖上頭頂，又猛地沉下去，化作徹骨的寒意。他知道那些所謂的“仙人”和“魔頭”為何而來——為了他，為了他手里的劍。可這些人，這些手無寸鐵的凡夫俗子，他們做錯了什麼？
“他們說，只要交出那個帶劍的年輕人，就不殺我們……”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低聲說，她懷里的孩子瘦得只剩一把骨頭，正睜著大眼楮怯生生地看著蕭珩，“可我們不知道你在哪兒啊……”
蕭珩的手指深深掐進掌心，血珠滲出來，滴落在地上。他體內的力量又開始躁動，魔氣翻涌著想要沖破束縛，仙力則緊繃著試圖壓制，兩種力量踫撞產生的劇痛讓他幾乎站立不穩。
“對不起……”他听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是我害了你們。”
“不怪你啊，蕭小哥。”王老漢拍了拍他的胳膊，“你當年護著我們，我們都記著呢。那些仙人和魔頭，一看就不是好東西，就算沒有你，他們該搶的還是會搶，該殺的還是會殺。”
“是啊，”另一個瘸腿的中年漢子接口道，“昨天還有仙人闖進谷倉，說要搜什麼‘魔氣殘留’，把我們最後一點口糧都搶走了……他們才不管我們死活呢。”
“可我們還活著。”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姑娘突然開口，她的聲音還有些奶氣，卻異常清晰，“爹說，只要活著，就有盼頭。等打完了仗，我們可以重新蓋房子，重新種地。”
蕭珩看向她，認出這是曾經送他桂花糕的那個小姑娘，只是她的臉頰瘦了很多，衣服也破了洞。但她的眼楮很亮，像藏著星星。
“對，活著就有盼頭。”
“我家地里的麥子快熟了，只要能收上來，就餓不死。”
“等安定了，我再給娃兒們做桂花糕吃。”
大人們七嘴八舌地說著，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力量。他們臉上明明還帶著恐懼和悲傷，眼里卻沒有絕望。就像被暴雨摧殘過的野草，雖然彎了腰，根卻還牢牢地扎在土里，等著雨停日出。
蕭珩看著他們，突然想起冷冰兒說過的那句話——“神器認主，非力強者得之”。
力強者得之……可這些人，他們沒有任何力量，甚至連保護自己的能力都沒有。可他們卻比那些動輒毀天滅地的仙魔，更懂得“活著”這兩個字的分量。
二、炊煙
“蕭小哥，你是不是餓了？”王老漢注意到他蒼白的臉色，從懷里掏出一個干硬的窩頭，“就剩這個了，你將就著吃點。”
蕭珩接過窩頭，入手冰涼堅硬，可他捏在手里，卻覺得沉甸甸的。他想道謝，喉嚨卻像被堵住了一樣。
就在這時，御龍劍突然發出一陣強烈的嗡鳴，劍身的符文變得異常明亮。蕭珩低頭看去，只見那些古老的符號竟脫離劍身，化作一道道流光，朝著谷倉後的人群飛去。
“這……這是什麼？”有人驚呼起來。
蕭珩也愣住了。他能感覺到，御龍劍正在引導著某種力量，而那種力量的源頭，正是眼前這些人。
流光並沒有傷害任何人，只是輕輕拂過他們的身體，然後折返回來，纏繞在蕭珩周身。他下意識地伸出手，觸踫到那些流光的瞬間，一股溫暖的、柔和的力量涌入體內。
這股力量既不像仙力那樣清冷銳利，也不像魔氣那樣狂暴灼熱。它很淡，很輕，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韌性，像初春的細雨，像冬日的陽光，像母親的手，輕輕撫平他內心的躁動。
他閉上眼，仔細感受著。這股力量里，有王老漢對下一季收成的期盼，有婦人對孩子平安長大的祈禱，有小姑娘對桂花糕的想念，有瘸腿漢子對重建家園的渴望……
這是生之念。
是即使身處絕境，也不放棄活下去的信念；是即使失去一切，也依然對未來抱有希望的執著；是最平凡、最普通，卻也最堅韌、最純粹的人間之力。
生之念源源不斷地涌入，像一條溫柔的溪流，緩緩淌過他的四肢百骸。那些原本在他體內互相敵視、激烈沖撞的仙力與魔氣，在這股力量的包裹下，竟然慢慢平靜了下來。
蕭珩驚訝地發現，仙力不再一味壓制，魔氣也不再瘋狂反抗。它們就像兩個斗累了的孩子，在溫暖的懷抱里，開始小心翼翼地試探著靠近。
一絲淡金色的仙力與一縷暗紫色的魔氣，在生之念的牽引下，輕輕觸踫在了一起。沒有預想中的爆炸，也沒有互相湮滅，它們竟像水滴融入溪流般，慢慢交融在一起，化作一道淡淡的、金銀交織的光暈。
“這……這是……”蕭珩猛地睜開眼，眼里滿是難以置信的光芒。
他修煉多年，听過無數關于仙魔不容的說法。仙門典籍里寫著“魔乃異端，當誅之”，魔道秘錄里記著“仙為偽善，當滅之”。他自己也親身體驗過兩種力量在體內撕扯的痛苦，從未想過，它們竟然可以……和平共處？
三、守護
“蕭小哥，你怎麼了？”王老漢擔憂地看著他，“你的臉色好奇怪。”
蕭珩回過神，看向眼前的眾人。他們還不知道自己的生之念竟有如此力量，只是疑惑地看著他周身纏繞的流光，眼里沒有恐懼，只有關切。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陣破空之聲。
“找到了！那小子在城里！”
“別讓他跑了！拿到御龍劍，大功一件！”
是追殺他的人！蕭珩臉色一凜，抬頭望去，只見十幾個身影從天而降，落在街道盡頭。為首的是一個穿著仙門服飾的中年修士，手里握著一柄仙劍，眼神銳利如鷹；他身邊則站著幾個黑袍人，身上散發著濃郁的魔氣。
仙魔兩道的人，竟然聯手了？蕭珩的心沉了下去。為了得到御龍劍，他們竟然放下了彼此的恩怨。
“把劍交出來，饒你不死。”中年修士冷冷地說，目光落在蕭珩手中的御龍劍上，毫不掩飾其中的貪婪。
“或者，”一個黑袍人陰惻惻地笑道，“讓我們親手取出來，你的下場會慘一點。”
谷倉後的人們嚇得縮成一團，王老漢卻顫巍巍地站了出來，擋在蕭珩面前︰“你們……你們不能動他！他是好人！”
“老東西，滾開！”黑袍人不耐煩地揮出一掌，一道魔氣朝著王老漢打去。
“小心！”蕭珩眼疾手快，一把將王老漢拉到身後，同時祭出御龍劍。
叮！
魔氣打在劍身上，發出一聲脆響，被彈了回去。蕭珩只覺得手臂一震，體內的力量再次涌動起來。這一次，他沒有抗拒，而是主動引導著那股由生之念調和過的、仙魔交融的力量，注入御龍劍中。
嗡——
御龍劍發出一聲清亮的劍鳴，劍身的符文徹底亮起，不再是單一的金色或紫色，而是呈現出一種瑰麗的、金銀交織的色彩。一道融合了仙魔之力的劍氣呼嘯而出，竟同時帶著仙力的淨化與魔氣的吞噬之力，瞬間將那名黑袍人震退數步，口吐鮮血。
“怎麼可能！”中年修士和黑袍人都驚呆了，“他怎麼能同時掌控仙魔之力？”
蕭珩自己也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他看著擋在自己身前的王老漢，看著谷倉後那些雖然害怕卻依然緊緊站在一起的人們，看著這座滿目瘡痍卻依然透著生機的小城，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決心。
他曾經因為害怕仙魔勢力的追殺而一味逃亡，因為無法掌控體內的力量而痛苦掙扎，甚至對自己手中的力量產生了懷疑。但現在他明白了，力量本身並沒有對錯，關鍵在于使用它的人。
仙力也好，魔氣也罷，甚至這看似微弱的生之念，都可以成為守護的力量。
“御龍劍，是我的。”蕭珩握緊劍柄，劍尖指向敵人，眼神堅定，“但它不會落入你們手中，為禍人間。”
“狂妄！”中年修士怒喝一聲，率先沖了上來，仙劍帶著凌厲的劍氣直刺蕭珩心口。
蕭珩不再躲閃。他深吸一口氣，將體內交融的仙魔之力與生之念融合在一起，灌注于劍中。御龍劍光芒大盛，他迎著劍氣而上，一劍揮出。
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只有一聲輕吟。
仙魔交融的劍氣與純粹的仙力踫撞在一起，前者就像一把溫柔而堅韌的鑰匙，輕易地瓦解了後者的攻勢，然後順勢向前，輕輕落在中年修士的仙劍上。
嚓。
那柄據說削鐵如泥的仙劍，竟應聲而斷。
中年修士目瞪口呆地看著手中的斷劍，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蕭珩一腳踹中胸口，倒飛出去，撞在牆上，昏了過去。
剩下的人見狀，嚇得臉色慘白，再也不敢上前。
“滾。”蕭珩冷冷地吐出一個字，周身的氣息讓他們不寒而栗。那是一種他們從未感受過的力量，既神聖又邪異，既強大又……溫暖。
那些人對視一眼，再也不敢停留，架起昏迷的中年修士和受傷的黑袍人，倉皇而逃。
危機解除，谷倉後的人們爆發出一陣歡呼。
“蕭小哥好厲害！”
“打贏了！我們安全了！”
蕭珩收劍入鞘，轉身看向他們，臉上露出一絲笑容。陽光透過雲層照下來，落在他身上，也落在這座殘城上，仿佛為一切都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希望。
他體內的仙魔之力依然在緩緩流淌，在生之念的調和下，和諧共處，不再沖突。他知道，這只是一個開始，未來還有更多的挑戰在等著他。但他不再害怕，也不再迷茫。
因為他明白了，力量的意義不在于征服，而在于守護。守護這些平凡的人，守護這座充滿煙火氣的城，守護這份即使在絕境中也不熄滅的生之念。
“蕭小哥，”小姑娘跑過來，遞給她一塊用布包著的東西，“這個給你。”
蕭珩接過來，打開一看，是半塊已經干硬的桂花糕。
他放進嘴里，慢慢咀嚼著。那味道，和記憶中的一樣甜。
御龍劍在他手中輕輕震顫，像是在回應著他的心情。蕭珩抬起頭，望向遠方。荒古戰殿的方向，似乎有某種力量在召喚著他。
他知道，是時候去那里了。去揭開神器的秘密，去面對即將到來的浩劫，去承擔起屬于“平衡者”的責任。
但在那之前，他要先護送這些人到安全的地方，幫他們重建家園。
因為這里，是他的根。是這人間煙火，讓他找到了心之所向，讓他體內的力量找到了平衡，也讓他明白了，何為真正的守護。
夕陽西下，蕭珩的身影出現在青陽城的廢墟上。他揮劍斬斷了倒下的橫梁，為人們清理出一條通路。谷倉後的人們跟在他身後，有的拿起鋤頭，有的撿起石塊，開始默默地收拾殘局。
老槐樹的殘枝上，不知何時停了一只小鳥，嘰嘰喳喳地叫著，像是在歌唱。
新的希望，正在這片飽經滄桑的土地上，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