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虎在外面看得心驚肉跳。他雖然不懂技術,但也知道“深海”是什麼。那是雲夢科技為了模擬宇宙大爆炸而建造的超級計算機,其算力是全球其他所有計算機加起來的總和的數倍。現在,僅僅是接收對方發來的信號,就幾乎要把它撐爆了?
對方到底發了什麼過來?一本新華字典那麼厚的信息嗎?
“不是字典。”
陳明的聲音,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休息區的公共頻道里。他依然在自己的茶室,通過遠程連接,看著總控室里的一切。
“那是什麼?”胖虎下意識地問。
“是一座圖書館。一座,把所有書,連同圖書館的建築、管理員、讀者、以及外面刮過的風、落下的葉子,全部碾碎成粉末,再混合在一起,一口氣塞過來的,圖書館。”
陳明的比喻,讓胖虎的後背竄起一股涼氣。
屏幕上,數據流的傳輸終于停止了。那個巨大的晶體,又恢復了之前的靜默。而“信使一號”的信號,已經徹底消失。它像一個完成了使命的郵差,在遞出信件的那一刻,就化為了塵埃。
總控室里,所有人都癱坐在了椅子上,渾身被冷汗浸透。
“數據……接收完畢。”阿錦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共計……無法計算。‘深海’的緩存區被佔用了百分之九十九點九。我們……我們接收了一個文明的全部。”
“能……能翻譯嗎?”聯合國秘書長的聲音顫抖著問。
“不能。”阿錦搖了搖頭,“這不是‘語言’,也不是‘編碼’。就像陳總說的,這是一鍋大雜燴。里面有物理公式,有化學方程式,有藝術,有歷史,有音樂,有某個個體在某個下午看到夕陽時的感受……所有的一切,都以一種最原始的量子狀態,糾纏在一起。我們想把它翻譯成人類可以理解的信息,就像要求你把一首貝多芬的交響樂,翻譯成一道宮保雞丁一樣,這在邏輯上,就不成立。”
這個結論,讓剛剛看到一絲曙光的人們,再次墜入了更深的絕望。
他們得到了寶藏,卻發現自己沒有打開寶箱的鑰匙。
那個鷹派將軍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他的語氣里充滿了警惕︰“這可能是一個陷阱!一個‘信息炸彈’!當我們試圖解讀它的時候,它可能會像病毒一樣,摧毀我們的系統,甚至……我們的思想!”
這個猜測,讓很多人不寒而栗。
“他說的,有道理。”陳明的聲音再次響起,平靜地肯定了將軍的擔憂,“直接用機器去強行解析,確實非常危險。因為機器的邏輯,是建立在‘區分’和‘定義’之上的。而這份數據,它的本質,是‘融合’和‘混沌’。用一台電腦去理解它,就像讓一個嚴謹的會計,去理解一個瘋子的夢囈。會計不瘋,就算幸運了。”
“那到底該怎麼辦?”胖虎終于忍不住,對著通訊器吼了出來,“陳總,您就別賣關子了!這玩意兒,不打,不通,不解,就讓它在那兒當個宇宙掛件嗎?”
“誰說不解了?”陳明輕笑了一聲,“我們只是需要換一把鑰匙。”
“什麼鑰匙?”
“會計理解不了瘋子的夢,但另一個瘋子,或許可以。”
陳明沒有再往下說。他只是讓阿錦,將一段從那海量數據中,隨機提取出來的,僅有0.0001秒的,經過“深海”初步降噪處理的“信息片段”,向全球直播了出去。
那段信息,被轉化成了人類可以感知的形式——聲音和圖像。
圖像,是一片無邊無際的,由流光組成的海洋。沒有形狀,沒有顏色,只有純粹的“動”。
聲音,則無法形容。它不是音樂,也不是噪音。它像是指甲刮過黑板的聲音,混合著嬰兒的啼哭,宇宙的背景輻射,以及心髒的跳動。
這段聲畫,只持續了不到三秒鐘。
但全世界,所有看到和听到它的人,都產生了一種極其相似的生理反應。
頭暈,惡心,以及一種發自靈魂深處的,巨大的悲傷。
仿佛在瞬間,體驗了一個物種從誕生到滅亡的全部歷程。
胖虎只看了一眼,就捂著胸口,差點吐出來。他感覺自己像是被人塞進滾筒洗衣機里,用光速轉了一萬年。
直播畫面中,出現了一行字。
“我們無法翻譯它。我們只能,感受它。現在,我們向全球,征集一名志願者。一個,願意將自己的意識,短暫地接入這片信息之海,成為我們‘翻譯機’的人。我們稱這個計劃為——”
“‘盜火者’計劃。”
“瘋了!陳明徹底瘋了!”
全球聯合緊急會議的虛擬會場里,那位鷹派將軍幾乎是在咆哮。他的影像因為情緒激動而微微扭曲。“用人類的大腦去當翻譯機?這是在拿人類文明的未來做一場豪賭!萬一那個志願者的精神被污染,甚至被‘奪舍’,變成外星文明的傀儡,誰來承擔這個責任?”
他的擔憂,代表了相當一部分人的心聲。
將一個活生生的人,接入一個未知文明的“信息遺骸”,這已經不是科學探索,而是神學和玄學的範疇了。其風險,根本無法評估。
聯合國秘書長也面露難色︰“陳先生,這個計劃的倫理風險太高了。我們沒有任何法律和先例,可以為這樣的行為提供依據。”
“法律和先例,是用來解決已知問題的。”陳明的聲音,通過阿錦的轉述,清晰地傳遍會場,“我們現在面對的,是未知。面對未知,我們需要的不是法典,是勇氣。”
“這不是勇氣,是魯莽!”將軍反駁道。
“那麼,將軍,您的‘勇氣’又是什麼呢?”陳明反問,“是啟動核武器,進行一場注定無效的攻擊,用一場盛大的煙花,來掩蓋我們內心的恐懼和無知嗎?還是,什麼都不做,讓那個巨大的‘謎題’永遠懸在我們的頭頂,讓我們的子孫後代,永遠活在對它的猜疑和恐懼之中?”
“我承認,‘盜火者’計劃有風險。但是,收益同樣巨大。我們得到的,可能不僅僅是一個答案,更是一個全新的視角,一個觀察宇宙,理解生命,甚至反思我們自己的,前所未有的視角。一個文明,願意將自己的一切,毫無保留地展示給我們,這本身,就是一種超越了我們想象的信任。如果我們用猜疑和暴力去回應這份信任,那我們,將永遠不配走向星空。”
陳明的話,讓會場再次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