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頂最終還是沒修。
不是陸子昂懶到了人神共憤的地步，而是每當他搬出那把吱呀作響的竹梯，老天爺就十分不給面子地開始滴雨。
幾次三番後，宇文殤嚴肅指出，這可能是某種玄學，建議他別跟老天爺對著干。
陸子昂從善如流，把梯子又塞回了後院雜物堆，那幾個搪瓷盆繼續兢兢業業地履行著接水的使命。
倒是那窩燕子，翅膀硬了，全家老小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集體遛彎去了，只留下個空巢。陸子昂仰頭看了半天，心里有點空落落的，仿佛少了點什麼背景音。
阿黃似乎也有同感，對著空巢嗷嗚了兩聲，被陸子昂揉了一把狗頭“嚎什麼，比你出息，人家自己買房了。”
茶館依舊冷清，但那種帶著探究意味的“偶遇”明顯少了。
大約是那些“瞎扯淡指導”的熱度過去了，或者是他那些“痔瘡演技法”、“罵導演催化術”听起來實在太不靠譜，終于嚇退了大部分人。
陸子昂樂得清靜，專心致志地研究受潮的茶葉還能不能搶救一下，以及如何讓那台老風扇在搖頭時不發出快要散架的呻吟。
直到王導那張胖臉再次擠進他的茶館門。
這次沒發微信，沒打電話，直接殺上門來了。
穿著件花里胡哨的沙灘襯衫，額頭冒汗，一屁股坐在陸子昂對面，抄起桌上的蒲扇就猛扇“老陸！救命！”
陸子昂慢條斯理地給自己續上茶“你家也漏雨了？”
“比漏雨嚴重！”王導壓低聲線，做賊似的，“《春風不解意》內部看片會！
投資方、平台方、幾個影評人都來！
周主任是不是給過你邀請函？你必須來！”
“沒空。”
“你必須有空！”
王導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力道之大，差點把陸子昂手里的茶晃灑，“老陸，哥們這次真有點虛。
這劇投資不大，但特麼是我熬禿了頭拍出來的！
那幫孫子嘴毒得很，萬一……你得來給我鎮場子！就當……就當還我當年在劇組幫你偷盒飯的人情！”
陸子昂“……”那都是幾百年前的老黃歷了，而且當年偷盒飯明明是他王胖子自己餓得受不了。
“我就一開茶館的，鎮什麼場子？”
“你往那兒一坐就行！”王導眼楮發光，“你現在可是傳說中的‘民間表演藝術家’！‘瞎扯淡派’開山鼻祖！你去了，哪怕屁都不放一個，那也叫神秘高人風範！能唬人！”
陸子昂真想一杯茶潑他臉上。
最終他還是去了。倒不是被什麼“開山鼻祖”的名頭唬住，主要是王導這胖子開始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房貸車貸，哭得真情實感，差點把阿黃都給招來了。
陸子昂被吵得腦仁疼，只想圖個清靜。
看片會設在影視城附近一家酒店的會議室里。
空調開得足，長條桌上擺著果盤點心和礦泉水。
來了十幾號人，有西裝革履正襟危坐的，有穿著隨意竊竊私語的。
王導和周主任忙前忙後，臉上堆著笑。
陸子昂縮在最角落的陰影里，穿著他那件洗得發白的t恤，努力降低存在感。
片子開始放。
燈光暗下來。陸子昂看著屏幕上熟悉的場景，那些他路過無數次的宮牆柳，那些他見過幾面的演員穿著戲服愛恨情仇。
他看得有點走神，思緒飄到了自家那漏雨的屋頂，想著回去是不是該換個更大的盆。
放映結束，燈光亮起。
王導緊張地搓著手，開始例行公事地感謝各方。然後就是所謂的“交流環節”。
幾個影評人先開口，術語一套一套的，什麼“敘事張力”、“情感弧光”、“類型化探索”，听得陸子昂直犯困。
投資方代表則更關心“用戶觸達”、“轉化率”、“ip衍生價值”。周主任在一旁點頭哈腰，記錄不停。
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很行業，很虛假繁榮。
直到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年輕男人推了推眼鏡，突然把話題引向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方向“王導，我注意到劇中幾位配角的表演非常生活化，尤其是市井百姓的戲份，很有煙火氣，完全不像某些劇里那樣樣板化。
請問是不是采用了什麼特殊的指導方法？听說您請了位神秘高人？”
會議室瞬間安靜了一下。所有人的目光，有意無意地，飄向了角落里的陸子昂。
王導腦門上的汗當時就下來了，支吾著“啊……這個……主要是演員們自己努力，體驗生活……”
陸子昂心里咯 一下，預感不妙。
果然，另一個平台方的人笑著接話“王導就別藏著掖著了，我們都听說了，‘菜市場表演學派’嘛！很有意思！能不能請陸老師也簡單談談？”目光直接鎖定了陸子昂。
陸子昂只想把眼前那瓶礦泉水砸過去。
全場目光聚焦。王導在一旁拼命使眼色，意思是“哥，瞎扯兩句就行！”
陸子昂沉默了幾秒，在眾目睽睽之下，拿起桌上的礦泉水瓶，擰開，喝了一口，然後慢悠悠地開口“沒什麼學派。就是讓他們別演，該干嘛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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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菜的想著手里的菜蔫了得趕緊出手，跑堂的想著腳疼，看熱鬧的想著家里鍋還沒刷。”
他頓了頓，在一片寂靜中，又補了一句“是人就得吃喝拉撒，有屁就放，有癢就撓。演得太像個人，就不像人了。”
說完，他放下水瓶，繼續縮回他的角落，仿佛剛才什麼都沒發生。
會議室里鴉雀無聲。幾個影評人面面相覷，似乎在消化這過于直白甚至有點粗俗的“見解”。投資方代表愣了片刻，忽然笑了出來“話糙理不糙！接地氣！好！現在觀眾就愛看這個！”
王導長舒一口氣，趕緊打圓場“對對對，陸老師的意思是，藝術源于生活……”
看片會後面的流程，陸子昂完全沒听進去。
他只覺得悶，想出去抽煙。好不容易熬到結束，他第一個溜出會議室，站在走廊盡頭的窗戶邊透氣。
王導追了出來，滿臉紅光“老陸！牛逼！你看到沒？那幾個眼高于頂的影評人都傻眼了！投資方很滿意！說你這話說到點子上了！”
陸子昂吐了個煙圈，沒理他。
“真的！你說那幾句，比他們拽半天文管用！”王導興奮地搓手，“下次我新戲……”
“沒下次。”陸子昂打斷他，“梯子壞了，我得去買新的。”
他掐滅煙頭，也沒跟王導告別，雙手插兜，慢悠悠地走下酒店台階。
外面陽光刺眼，車流喧囂。他眯了眯眼，適應了一下光線，朝著老街茶館的方向走去。
什麼學派，什麼高人，什麼風評。 都不如回去修屋頂實在。 哦，還得記得給阿黃帶根火腿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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