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世昌露的那手修收音機的絕活,像一顆投入水面的石子,雖然沒激起滔天巨浪,卻也讓養老公寓這潭水微妙地晃動了幾下。
老人們看他的眼神,從最初純粹的對“大人物”的好奇與疏遠,悄悄摻進了一絲對“手藝人了”的認可和親近。
畢竟,在這地方,能修好東西,尤其是修好跟大家息息相關的舊東西,那就是硬通貨。
周世昌本人卻依舊是那副沉靜如水的樣子。
修好收音機後,他便把那個寶貝元件盒收了起來,重新變回那個安靜吃飯、安靜曬太陽、安靜看報紙的角落老人。
仿佛那片刻的電光石火,只是夕陽偶然穿透雲層投下的一縷余暉,短暫亮過之後,一切復歸平淡。
陸子昂對他的觀感倒是改善了不少。
至少,這不是個只會指手畫腳、用錢砸人的主兒。
有點真本事,還能落到實處,這點很對他胃口。
但他也沒打算主動湊上去套近乎。
他的“低功耗”社交準則依舊堅不可摧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
兩人之間維持著一種互不打擾、卻又彼此留意的微妙平衡。
這種平衡,在一個細雨蒙蒙的清晨被打破了。
陸子昂有早起喝碗清粥的習慣。
這天他照例溜達到食堂,卻意外地發現,周世昌已經坐在了他常坐的那個靠窗角落,面前也放著一碗粥,幾碟小菜,吃得緩慢而專注。
食堂空位很多,陸子昂本可以另找地方。
但鬼使神差地,他端著碗走了過去,在周世昌對面坐下。
周世昌抬起頭,看到他,眼神里掠過一絲極輕微的訝異,隨即恢復了平靜,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便繼續低頭喝粥。
兩人相對無言,只有細微的喝粥聲和窗外沙沙的雨聲。
陸子昂注意到,周世昌的早餐極其簡單一碗白粥,一碟醬黃瓜,一碟涼拌豆腐,再無其他。和他兒子那身矜貴的羊絨大衣和豪車比起來,樸素得近乎寡淡。
“周先生吃得挺清淡。”
陸子昂沒話找話。
他純粹是覺得這沉默有點悶。
周世昌停下筷子,看了看自己的碗碟,又抬眼看了看陸子昂碗里那碟油汪汪的辣白菜,淡淡道“老了,腸胃受不了刺激。吃慣了清淡的,反倒覺得有滋味。”
陸子昂點點頭,夾了一筷子辣白菜放進嘴里,嚼得嘎 脆
“也是。
重口味吃多了,也膩得慌。”
又是一陣沉默。
雨聲似乎更密了些。
周世昌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陸子昂听
“以前忙,吃飯像打仗,什麼山珍海味塞進嘴里,都嘗不出味。現在好了,一碗白粥,倒能品出米香來。”
陸子昂咽下嘴里的辣白菜,接了一句
“忙啥?忙著花錢?”他這話帶點調侃,也沒什麼惡意,純粹是順著對方的話頭往下溜。
周世昌聞言,臉上沒什麼表情,眼神卻似乎飄遠了些。
他拿起勺子,慢慢攪動著碗里所剩無幾的粥,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道
“忙著……讓別人花錢。
投項目,看報表,算回報率。一天到晚,眼里全是數字,腦子里全是風險和收益。”
他頓了頓,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
“投過芯片,也投過白酒。
說起來,都是炙手可熱的行業。
可到頭來,芯片是怎麼造出來的,沒摸過。
白酒是怎麼釀出來的,也沒聞過。就知道哪個漲得多,哪個套現快。”
陸子昂听著,沒插話。
他對這些商海沉浮沒興趣,但能听出對方話里那點不易察覺的空茫。
“你那元件盒里的東西,可比報表數字實在。”
陸子昂晃了晃勺子,指了一下對方房間的方向,“至少,能听見響兒。”
周世昌攪動粥勺的手停住了。他抬起眼,目光第一次真正聚焦在陸子昂臉上,帶著點審視,又有點別的什麼。
“年輕時的一點愛好,上不了台面。”
他語氣依舊平淡,但似乎沒那麼疏離了,“那會兒覺得,能親手把一堆零件攢起來,讓它出聲亮燈,比什麼都有意思。後來……忙了,就丟了。”
“現在撿起來也不晚。”陸子昂三兩口喝完剩下的粥,“反正這兒別的不多,就時間多。壞了的東西……也挺多。”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活動室方向那台剛剛被修好的收音機。
周世昌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沒說話,只是極輕地笑了一下,那笑意很短,幾乎瞬間就隱沒了。
他吃完最後一口粥,拿起手帕擦了擦嘴,站起身。 “雨好像小了。”他說。 “嗯。”陸子昂應了一聲。
周世昌朝他微微點頭,便端著空碗碟,步履平穩地離開了食堂。
陸子昂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食堂門口,又看了看窗外。雨確實小了,細密的雨絲變得稀疏,天空亮堂了一些。
他低頭,把自己碗里最後一點辣白菜吃完。
芯片和白酒什麼的,他不懂。
但一碗能品出米香的白粥,一個能修好舊收音機的老頭,倒是比什麼投資故事都來得真實。
看來這位新鄰居,肚子里也不全是生意經。
還有點別的玩意兒。
就是不知道,夠不夠換他下次幫忙修修那台老是絞毛線的縫紉機。
陸子昂摸著下巴,開始在心里盤算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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