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上了潤滑油的齒輪，在“修東西、吃點心、躲清靜”的循環里，平穩而飛快地轉到了年底。
養老公寓里開始彌漫起一種辭舊迎新的氣氛，雖然對于大多數老人來說，辭舊迎新主要意味著食堂可能會加菜，以及子女來看望的頻率會暫時性增高。
小鄭干事作為公寓實際上的“大管家”，年底格外忙碌。
除了要張羅新年聯歡會（主要節目依舊是廣場舞和大合唱），還要應付上級部門要求的各種年終總結、報表和來年計劃。
他整天抱著一摞文件跑來跑去，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
這天，他抱著一份剛打印出來的、厚達十幾頁的《安心公寓年度文化建設總結報告（草案）》，愁眉苦臉地找到了正蹲在牆角，試圖用一根鐵絲給“總裁”改造貓窩入口（因為“總裁”又胖了）的陸子昂。
“陸老師，救命啊！”小鄭干事的聲音帶著顯而易見的焦慮。
“這總結報告，上面要求必須突出亮點，體現特色，數據詳實，展望清晰……我這寫來寫去，感覺都是流水賬，根本找不到‘亮點’啊！”
陸子昂頭也沒抬，跟那根不听話的鐵絲較著勁“亮點？食堂紅燒肉消耗量同比上漲百分之十五，算不算亮點？”
“哎呀，陸老師！說正經的呢！”小鄭干事快哭了，“是文化亮點！比如咱們那個老年大學、非遺傳承、還有……還有您那些……呃，藝術指導……”
陸子昂手一抖，鐵絲差點戳到自己。
他放下工具，嘆了口氣，接過那摞沉甸甸的報告草案，隨手翻了翻。
里面密密麻麻寫滿了“深入開展”、“扎實推進”、“顯著提升”、“多元化探索”之類的詞藻，以及一堆他自己看了都頭暈的數據和圖表。
“這都誰看的？”他問。
“領導啊！檢查團啊！”
小鄭干事理所當然地說。
“領導看得完嗎？”
陸子昂表示懷疑。
“看不完也得寫啊！這是態度問題！”
小鄭干事一臉“你不懂體制”的痛苦。
陸子昂合上報告，想了想，問“有去年的總結嗎？”
小鄭干事趕緊從文件堆里找出上一年的總結報告。
陸子昂對比著翻看了一下，指著其中幾段“你看，這句‘廣泛開展群眾性文化活動’，和去年的一樣。
這句‘豐富老年人精神文化生活’，也和去年差不多。
這數據，就是把去年的數字稍微加了點？”
小鄭干事臉一紅“呃……工作內容確實有連續性嘛……”
陸子昂把兩份報告都還給他，慢悠悠地說“要我說，你就寫三句話。” “三句話？”小鄭干事眼楮瞪得溜圓，“那怎麼行！太不嚴肅了！”
“第一句今年，大家都還活得挺好，挺樂呵。”
陸子昂掰著手指頭數。
“第二句吃了不少好吃的，听了幾出好戲，修了點老東西。”
“第三句希望明年，還能這樣。”
小鄭干事張著嘴，半天沒說出話，表情像是生吞了一個雞蛋。這……這能叫年終總結？這簡直是兒戲！
“陸老師……這……這交上去，我會被罵死的……”
“那你覺得，是交一份沒人會仔細看、但挑不出毛病的報告重要”
陸子昂指了指窗外活動室里正在為聯歡會排練、笑得前仰後合的老人們
“還是讓他們一直這樣樂呵呵的重要？”
小鄭干事順著他的手指看去，愣了一下。
張大媽正因為跳錯了動作自己笑得直不起腰，李大爺在一旁假裝嚴肅地指點，劉奶奶慢悠悠地打著拍子……
“總結總結，”陸子昂重新拿起鐵絲，繼續跟貓窩奮斗，“心里有數就行了。
寫那麼多，不就是想告訴別人，咱們這兒日子過得不錯嗎？日子是自己過的，不是寫給別人看的。”
小鄭干事抱著那兩份厚厚的報告草案，站在原地，陷入了沉思。
他看了看報告，又看了看窗外那些真實的笑臉，第一次對自己做了這麼多年的事務性工作產生了懷疑。
最終，他好像下定了什麼決心，抱著文件走了。
幾天後，小鄭干事上交了一份前所未有的、極其簡練的年終總結。
核心內容真的只有一頁紙，重點列舉了幾件實實在在的小事
老曲譜的發現與研究、點心鋪的合作與反響、以及老人們自發性的文化活動（包括那次雞飛狗跳的直播）。
沒有空話套話，數據也只保留了最關鍵的幾個。
後面附上了厚厚的原始材料，包括老教授的研究報告、點心鋪的合作協議、以及大量老人們日常活動的照片，其中一張就是陸子昂夾著“總裁”面對直播鏡頭的那個經典瞬間。
據說領導看了之後，愣了好一會兒，然後笑著說了句“這個‘安心公寓’，有點意思。
總結寫得……挺實在。”反而比以往那些滴水不漏的長篇大論獲得了更多的關注和好評。
小鄭干事興奮地跑來跟陸子昂匯報，眼神里充滿了敬佩“陸老師！您真是高人！返璞歸真！以拙勝巧！”
陸子昂正在試吃聯歡會預訂的年糕，聞言噎了一下，費力地咽下去後才說“我就是懶得看那麼長的報告。”這是大實話。
新年聯歡會如期舉行，依舊是那些熟悉的節目，依舊充滿了各種小失誤和笑場，但氣氛格外熱烈。食堂加了硬菜，老人們吃得開心，笑得暢快。
陸子昂坐在角落的凳子上，懷里抱著被迫系了個紅色蝴蝶結（張大媽干的）而一臉不爽的“總裁”，看著台上的熱鬧，嘴角也不自覺地帶著點笑意。
小鄭干事忙前忙後，但臉上不再是以往那種被任務壓垮的焦慮，反而多了些從容。
年終總結什麼的，終于搞完了。
新的一年，大概還是會和今年一樣，修修補補，吃吃喝喝，偶爾有點小意外，但大體上，平靜而安穩。
陸子昂撓了撓“總裁”的下巴（被嫌棄地躲開）。
這樣，就挺好。
至于明年總結怎麼寫？
到時候再說吧。
反正，日子是過出來的，不是寫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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