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唱團的熱潮隨著獎狀被裱進玻璃框，總算漸漸平息。
陸子昂新買的降噪耳機效果拔群，成功地將活動室里偶爾飄來的、試圖精益求精的“嘿哈”聲隔絕在外。
他重拾毛線大業，決定給那只總在公寓門口曬太陽的大橘貓織個窩，形狀參考王八殼，以示對上次護城河之行的紀念。
就在他快要成功勾出第三個歪歪扭扭的六邊形時，王導又風風火火地殺了過來，這次臉上不是焦慮，而是一種混合著興奮與頭疼的復雜表情。
“子昂！救命！這回真得你出山了！”
陸子昂警惕地護住毛線針︰“先說好，唱歌指導、劇本創作、帶孩子拍電影，一概不接。我現在是專業織毛線的。”
“不是那些！”王導一把搶過那團疑似王八殼的半成品扔到一邊，“是《廣場風雲》！後期做完了，粗剪版也出來了，投資方和幾個平台看了，都說好！但是……”
“但是？”陸子昂有種不祥的預感。
“但是他們覺得！缺點東西！”王導比劃著，“說生活氣息夠了，幽默感也有了，但藝術性！對，就是藝術性！顯得有點……平實？需要一點點升華！一點點點楮之筆！”
陸子昂無語︰“……您拍的是社區大爺大媽搶音響，不是《星球大戰》，要什麼藝術升華？難道最後還得發射衛星和解？”
“所以啊！”王導一拍大腿，“不能太俗，也不能太雅！要那種……于無聲處听驚雷！于市井中見真章的感覺！這分寸太難拿捏了！
我想來想去，這世上能把握這種微妙尺度的，除了你陸子昂，沒別人了！你來當個藝術顧問，最後幫我把把關，提提意見？”
陸子昂把頭搖出了殘影︰“不去不懂別找我。”
“有顧問費！不署名！就看看片子，隨口說兩句！”王導使出金錢誘惑和低調承諾雙重技能。
“不看不說沒想法。”
“就當陪老朋友個忙！我頭發都快掉光了！”王導開始打感情牌，並試圖展示自己確實日益稀疏的頭頂。
陸子昂嘆了口氣。他算是看出來了，王導這是薅他羊毛薅上癮了。但看著對方那確實憔悴的臉，再想想那片子里多少有自己的“功勞”，他心軟了。
“就看看？只說兩句？”他確認道。
“就看看！只說兩句！”王導指天誓日。
于是，陸子昂被半拖半請地弄進了王導工作室的放映室。巨大的銀幕，專業的音響，和他身上那件織到一半帶毛線針的毛衣格格不入。
片子開始播放。不得不說，王導的團隊確實厲害，把他那些雞零狗碎的靈感整合得流暢自然，笑點密集又不突兀，老戲骨的表演更是精準到位，煙火氣撲面而來。
陸子昂看著看著，倒也投入了進去，甚至被幾個基于他原稿的笑點逗樂了。
直到影片進行到後半段，矛盾化解，兩位老人準備聯手搞聯誼匯演時，陸子昂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王導一直偷偷觀察他的表情，立刻暫停︰“怎麼了？哪里不對？”
陸子昂摸著下巴，猶豫了一下︰“也不是不對……就是覺得，這里……有點太‘圓滿’了？”
“圓滿不好嗎？大團圓結局啊。”王導不解。
“不是說結局不好，”陸子昂努力組織語言，他不懂專業術語，全憑直覺，“就是……嗯……感覺少了點……‘毛邊’？
你看啊，現實生活里，就算和好了，一起干活了，也不可能立馬就嚴絲合縫對吧？總得有點小摩擦，小別扭，才顯得真。”
他指著屏幕︰“比如這里，李大爺覺得太極扇才是正統，張大媽覺得廣場舞天下第一，就算決定合作了，肯定還得為誰站c位、用什麼背景音樂拌幾句嘴，最後可能互相妥協，或者被旁人打個圓場，湊合著來。
這才是生活嘛，哪有那麼光滑無瑕的。”
王導眼楮慢慢亮了︰“有道理！繼續說！”
被這麼一鼓勵，陸子昂也放開了，反正就是瞎聊︰“還有最後那個匯演的鏡頭，拍得太完美了，燈光、機位、群眾反應，跟春晚似的。
其實這種社區匯演，大概率是音響有點雜音，燈光忽明忽暗，台下小孩亂跑，台上有人跳錯動作自己先笑場……但這種亂糟糟的熱鬧，反而更打動人吧？”
他越說越順，完全沒注意到周圍幾個後期和副導演也圍了過來，听得若有所思。
“還有配樂，”陸子昂點了一句，“這里用的弦樂太飽滿了，換個有點年代感、音質稍微糙一點的老歌收音機效果，或者干脆就用現場收音，帶點雜音，會不會更好？”
王導猛地站起來，激動地來回踱步︰“對啊！太對了！要的就是這種‘豆腐渣’一樣的真實感！不能做成光滑的假瓷器！子昂！你真是我的福星！”
他立刻招呼團隊︰“听到沒！趕緊的！把後面三場戲按陸老師說的思路調整！加點毛邊！做點‘破壞’！讓它看起來沒那麼完美！”
團隊立刻忙碌起來。
陸子昂有點懵︰“我就隨口一說……”
“你這隨口一說，價值千金！”王導用力拍著他的肩膀，“等著看成品！絕對脫胎換骨！”
幾天後，王導把修改後的版本發給了陸子昂一份。陸子昂在自己房間用平板電腦看的。
果然，結尾部分加入了老人們為細節爭執、互相瞪眼又無奈妥協的小片段，匯演的鏡頭也處理得更生活化，甚至能看到台下豆豆被拉去當小群眾演員）在打哈欠。
配樂也換成了更有年代感的磁帶效果。
整體觀感……更糙了，但也更活了，更鮮活了。那種市井的、溫暖的、帶著點雞毛蒜皮卻無比真實的氣息撲面而來。
陸子昂看著屏幕上老人們最終略顯笨拙卻又無比認真的表演，忍不住笑了笑。
好像……是順眼多了。
他關掉視頻，沒給王導反饋，覺得沒必要。反正他就說了兩句，听不听是人家的事。
《廣場風雲》如期上映，口碑爆了。無論是普通觀眾還是影評人，都對影片那種“精準的真實感”和“于細微處見真章”的幽默與溫情贊不絕口。
不少影評特別提到了影片的結尾處理︰
“沒有強行升華，沒有刻意煽情，那種略帶毛糙的真實感，恰恰成為了影片最動人的注腳。”
“藝術顧問‘閑人陸某’功不可沒，對市井生活的把握妙到毫巔。”
“據說結尾的靈感來自一位隱退的圈內高人，寥寥數語點石成金。”
王導在接受采訪時，被問到“閑人陸某”是誰，他笑得高深莫測︰“是一位真正懂得生活的大藝術家，現在處于半歸隱狀態，我也很難請動他老人家哦。”
這話一出，更是引發了無數猜測。
陸子昂刷著這些新聞，哭笑不得。
他就說了點大實話，怎麼又成“點石成金”了？
這藝術顧問的名頭，看來是徹底甩不掉了。
他搖搖頭，拿起織了一半的王八貓窩，嘆了口氣。
還是織毛線好。
至少，毛線不會讓他莫名其妙就成了“大藝術家”。